汪曾祺写于1980年的小说《受戒》，大概是为古典中国唱出的最后一曲田园牧歌。
作家将小说中主人公小英子的家安排在一个三面环河的小岛上，使这个小岛有了“桃花源”的象征性，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留下一个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仙境与梦境。但这个小岛又有小路与外界相通，而岛的主人一家，也无丝毫仙气，过着再普通不过的农家日子，却又把生活经营得如此美好，有滋有味。
汪曾祺属于把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的那类作家，简笔繁笔都非常出色。比如他写岛主赵大伯的能干，说他是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十个短语的罗列，没有任何修饰，就让我们了解到江南农村手工劳动的丰富性。如将这类小说与费孝通的社会学名著《江村经济》联系起来读，一定别有收获。而与赵大伯一样能干的主妇赵大娘，也是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与赵大伯的生产劳动不同，赵大娘擅长的事中，还有颇具审美意味的“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美丽的图案中，也隐藏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盼：“丹凤朝阳”“白头到老”“子孙万代”“福寿绵长”。
赵家的大女儿大英子，这两年都在忙着准备自己的嫁妆。嫁妆中有不少绣品，她希望能绣出新样子，当时流行“活花活草”，这可难倒了绣工虽好、却只会老样子的赵大娘。小女儿小英子出主意，让岛外荸荠庵的小和尚明子来帮忙。聪明的明子喜欢《芥子园画传》，常照着描画，小英子说：“画得跟活的一样！”试了几张，大英子非常满意，说可以“乱孱”：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于是小英子就指挥明子画各种各样的花草：她把花掐来，明子就能照着画。石榴花、栀子花、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在明子笔下就跟活的一样，在大英子的绣鞋上，也像活的一样。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称赞说：“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拿了纸来央大娘求明子的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
这些缀在姑娘鞋上、飘在门帘帐檐上的花花草草，是生活里最美的抒情诗，在无论怎样艰难的日子里，开在田间屋角，散发着朴素而坚韧的美。这样的美，也流露在小说另外一些细节里。比如小英子送明子到善因寺去受戒，自己也顺便到城里采买些东西，除了给家里打油，给爹爹买旱烟之外，替姐姐配的丝线、给娘买的鞋面布、给自己买的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都属于“抒情诗”而非必需品的范畴。
小说最后的写作日期说明别有意味：“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43年前，他正好17岁。43年前，是1937年，一个中华民族难忘的年份，那一年和此后的几十年，那个梦中的小岛经历了什么？无论现实中有多少战乱与灾难，少年的梦，依旧那么清澈美丽。多年后，他还念念不忘，并把它变成如此美的文字——今天的我们，跟着汪曾祺的文字，跟着小英子和明子的船桨，划进了那个梦一般的芦花荡，划进了那个田园梦，那首抒情诗……（周春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