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杨志卖刀

2023-01-20 11:30 综合百科 0阅读 投稿:小七

简述杨志卖刀图1

作者:谢可训 上海政法学院
来源:《人民法院报》2021年9月3日版
《水浒传》中“杨志卖刀”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说的是青面兽杨志于高俅处谋求官复前职不成,在汴京城中落魄潦倒,想用自己祖传的宝刀换些盘缠,结果遭遇京师有名的泼皮牛二。牛二对杨志百般纠缠挑衅,激得杨志“一时性起”,当街杀了牛二。本文主要从法学和经济学的交叉视角对该案试加剖析,以期就教于方家。广告语“杀人不见血”一语成谶。杨志始卖刀而终杀人,祸起于言语上的争执,即杨志称其刀“杀人刀上没血”(俗称“杀人不见血”),牛二进而要求“杀人”验刀。对“杀人不见血”这一近乎魔咒的话应如何理解?因“意思表示必借助语言表述,文义往往成为进入意思表示意义世界的第一道关口”,故不妨从作为解释起点的文义解释入手。细加玩味,“杀人不见血”中包含了不外如下几层意思:一是此刀曾杀人不见血。二是此刀能杀人不见血。三是此刀合作杀人之用。第一层是原初之义。杨志乃杨家将三代将门之后,本人也曾为朝廷武官,其祖上或其本人持此刀执法甚至杀人均不足为奇,故杨志称此刀杀人不见血当是基于自己的亲身认知。只是牛二等一干市井之人不明就里,听下来将信将疑,从而为纷争埋下了隐患。第二层乃引申之义。此刀既然过去杀人不见血,则现在和将来自亦可杀人不见血。第三层却是言下之意。此刀既“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用来杀鸡宰羊,岂非大材小用?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而不宜言说。从法律角度看,杨志和牛二当时处于缔约磋商阶段。“杀人刀上没血”是一句吸引眼球的广告性陈述,也是对商品性能的一种明示保证(尽管今天看来,此刀属于限制流通物,如此宣传也违背善良风俗),属于要约的内容之一。虽然要约中商品(刀)、数量(一把)、价格(三千贯)等内容已具体确定,但刀的(特异)性能却尚未明确,这种特异性能的有无关乎刀的性价比,进而也关乎杨志的卖刀要约在市场上的可接受度。杨家的刀自然是好刀,但好刀也要勤吆喝,若刀好这一私人信息不能有效传递给潜在买家,宝刀也只卖得出白菜价。因此,杨志着手释放了一系列刀好的信号。先是要价高昂。当时一般的刀价格三十文,杨志的刀开价三千贯。难怪牛二感觉这是漫天要价:“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各位,这杨志天价卖刀的底气何在?且看他发出的第二弹——此刀有“砍铜剁铁,刀口不卷”、“吹毛立过”、“杀人刀上没血”三件好处。尽管杨志实话实说,在牛二听来却像虚假宣传,看来“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杨志进而就地验刀。结果前两项检测轻松过关后,在“杀人不见血”一项上却横生枝节,以致宝刀未卖出,血案已酿成,广告语一语成谶。牛二为何坚持“杀人”验刀?牛二因质疑“杀人不见血”的真实性而要求验刀:“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回他“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后,他又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这泼皮坚持“杀人”验刀,是何道理?牛二根本是在无理取闹,他无意亦无钱买刀,只是觊觎宝刀,又吃定杨志不敢杀人,便挤兑杨志“你好男子,剁我一刀”,估摸杨志若是怕了,便可乘机夺刀。牛二的行为动机无非是:此人称刀杀人不见血,我要求杀人验刀,此人必不敢杀人,我若步步紧逼,此人必认栽让刀。以现代博弈论的眼光看,牛二是想和杨志来一场“懦夫博弈”(game of chicken):两人开车相对疾驰,互不相让则两败俱伤,一方避让则对手胜出。通过逼迫杨志在“杀人”与“让刀”之间选取其一,牛二赌杨志是那个将于最终作出避让的胆小鬼。但从表面看来,牛二坚持杀人验刀也不无道理,“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便是他的理据。他咬定这“杀人”二字——人是人狗是狗,岂可人狗不分,以“杀狗”代“杀人”?的确,这“杀人”二字语意甚明,不能与“杀狗”混为一谈。语言解释的原则是文义优先,在文义明确时应遵循文义,语义不明时才需以其他方式合理确定语意。那么,在“杀人”之文义已相当明确的情况下,杨志为何还要作他种解释呢?杨志为何主张“杀狗”验刀?杨志并非混人,对“人”“狗”之别一清二楚,何以他一面称“杀人刀上没血”,一面又说“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呢?杨志采用的实为法律解释中的目的性扩张,这是一种为实现规范目的而扩张文义的漏洞填补方法。目的性扩张不同于扩张解释,虽然两者均系为实现规范之真实意旨而扩张失之狭隘的文义,但前者是由原文的字面含义向外扩张而将原文所无之义包含在内,而后者是由原文的中心含义向外扩张而将原文的边缘含义包含在内。两者之别在于其扩张是否超出文义之“射程”,即对文义的预测可能性。例如将“鸦片”解释为包括“烟灰”在内,因尚未超出“鸦片”文义之射程,当属扩张解释。但就本案而言,因人狗殊异,“杀狗”不为“杀人”之文义射程所覆盖,故由“杀人”转向“杀狗”实为目的性扩张。然而,这一目的扩张何以必要和可能?缘何以“杀狗”代“杀人”,杨志本人说得明白,“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意即人命关天,岂可为验刀之故以身试法?这种考虑自是合情合理合法。即便放到今天,约定固然是当事人之间的法律,但鉴于违反强制性规定和公序良俗的法律行为无效,“杀人”验刀已然溢出合同自由的范畴。既如此,这刀的性能是否就无从验证,交易也就无法达成了呢?非也。从鼓励交易的角度出发,不妨以不影响合同效力的方式对约款作有效解释。“杀狗”验刀正是这样一种成本低廉却同样有效的解决方案。杨志说过,“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所谓“杀人不见血”,重点在“不见血”而不在“杀人”,“不见血”又为证明刀快,可见“杀人”充其量只是证明刀快的手段。手段应服务于目的而不是相反,即杀人是为验刀,验刀非为杀人。杀人验刀本身既不合法,若能另寻一合适的活物来杀了,则不仅于验刀无碍,交易目的亦不受影响。于是,狗这一寻常家畜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杨志的视野。首先,根据常识,杀人杀狗都会流血。仅就借血验刀而言,杀人杀狗并无差异。其次,若此刀能“杀狗不见血”,则“杀人不见血”可不证而自明,此乃“根据已知的事实和日常生活经验法则推定出的另一事实”。由是观之,杀狗验刀足矣,杀人大可不必。最后,杨志说“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而不说“寻一颗树来砍与你看”,或“寻一头老虎来杀与你看”之类,也说明他是市场交易中的一枚理性人。因树非动物体内无血,砍了也无从验刀。杀虎虽理论上可行,但施行成本太高。一是老虎不易找,不像狗儿满街跑。二是找到了也不易杀,为验刀而甘冒虎口难谓明智。概言之,因杀人或杀虎的交易成本太高(高到妨碍交易正常开展的程度),砍树之类又无效果,杀狗验刀实为彼时交易成本最低而有效率的选择。双方流血冲突的悲剧能否避免?杨志不愿杀人验刀堪称明智。这牛二既无诚意买刀,就算杨志真“找一个人来砍了”,且刀上不沾血,他也未必服软,他仍可辩称“你说杀人,不曾说只杀一人”,“你杀此人刀上虽未沾血,杀其他人却未必不沾血”之类,继续纠缠不休。须知若无契约精神,任何文字约束均苍白无力。但起初不愿杀人的杨志最终又因何杀了牛二?回过头来看,在牛二的步步紧逼之下,还有没有不战而能消弭冲突的更优策略呢?例如敲山震虎。将矛头指向牛二,反问一句“你要杀人验刀,那便借阁下的头颅一试如何?”。再如将计就计。既然牛二抠住“人”字不放,杨志也可在“人”字上做文章,将之限缩解释为稻草人、木头人、泥人等,杀了这类“人”当然是不流血也不犯法的。还可以一面答应杀人,一面敷衍牛二:“我说杀人,却不曾说杀张三或李四”,或“我说杀人,却不曾说砍人,更不曾说是砍胳膊还是砍脑袋”……上述软方法也许看上去很美,但在现代博弈论者看来,奏效的可能性却不大。原因在于,这些方法均着眼于让牛二放弃夺刀,而让步与牛二的行为策略是严重相悖的。牛二一贯奉行的是恶霸策略,即通过让他人确信如不服从自己就一定会被饱以老拳,来达到无需动手即可驱使他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目的。采用这一策略的恶霸不能轻易在对抗中让步,因为一旦让步,他严格执行自己意图的声誉就难以为继,他人就知道他原来只是虚张声势,他的策略也就不再有效——这便是牛二不愿也不能收手的原因。此外,这种策略在只有一个恶霸时才有利可图,恶霸众多时就会经常介入打斗,陷于“打输住院,打赢坐牢”的困局。再从杨志这边来看,他从不愿杀人到终下杀手,乃是对一系列情境因素累积反应的结果。因素之一是卖刀之前杨志本已情绪不佳。其时杨志正值时乖运蹇,因事急无措只得变卖祖传宝刀,“心中烦恼”自不待言。因素之二是卖刀期间遭遇无赖牛二又使杨志的卖刀意图受挫。杨志卖刀原为换些盘缠,而牛二的种种言行表明他系以买刀之名欲行夺刀之实。夺刀如果得逞,对杨志就不仅意味着经济损失,还意味着人身侮辱。心理学研究表明,消极情绪和挫折都容易引发攻击行为。最后,牛二的挑衅是诱发杨志攻击行为的关键因素。两人当时曾先后实施攻击,牛二的工具性攻击(instrumental aggression)激起了杨志的冲动性攻击(impulsive aggression)。就性质而言,前者是一种基于认知的目标指向(为夺刀)型攻击,后者是一种情感驱动的情境反应(因防卫)型攻击。特别是,牛二的挑衅系为夺刀而有意为之。故意行为要比非故意行为更易引发攻击,因为人们一般倾向于对前者作消极解读。牛二的挑衅对杨志无疑已构成威胁,在威胁面前是“战还是逃”(fight or flight)呢?对重名节轻生死的江湖好汉而言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反击的限度何在?杀人是否情有可原?对此有三点可资说明。一是随着挑衅升级反击也需随之升级,因为程度较轻的反击起不到遏制作用。二是牛二的激将言语也是诱发杀心的刺激因素。“你敢杀我?”、“你好男子,剁我一刀”等对持刀者而言显然有提示并鼓动杀人的效应。三是杨志使用致命武力(deadly force)来回应牛二的非致命武力(undeadly force)并非必要。面对对方挥过来的拳头打回去是合理适度的(好汉杨志徒手制服泼皮牛二原也不在话下),但以杀人不见血的宝刀搠向对方要害却是反应过激的。换句话说,尽管牛二无理取闹在先且其挑衅程度逐步升级(从言语到行为),但最后一轮升级版的致命攻击(从徒手到武器)却是由杨志完成的。总之,当没毛大虫遭遇青面兽,一方要刀而另一方不与,流血剧情便终不可避免:杨志落难街头卖刀——杨志称刀杀人不见血——牛二要求杀人验刀——杨志主张杀狗验刀——牛二坚持杀人验刀——双方言语不合牛二动手——杨志“一时性起”杀了牛二——既解了心头气也验了手中刀。不难想见,确是“杀人不见血”的宝刀!本案的罪与罚。牛二的“懦夫博弈”玩过了火,误判杨志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杨志虽证明了自己不是懦夫,却须为自己的过激行为付出代价,因为杀人的确后果很严重。那么,这种后果在当时有多严重呢?根据宋朝刑法,杨志杀牛二的行为涉嫌斗杀和故杀。《宋刑统》沿袭《唐律》,规定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同。”斗杀指在相互斗殴中杀人,系有意伤害而无心致死,故杀却有杀人的意图,故斗杀的恶性轻于故杀,处罚则是绞而非斩(绞较斩为轻,乃因绞能保全尸而斩致身首异处)。不过,“斗而用刃”者,因使用杀人之器,“害心”显著,是为故杀。本案杨志在斗殴中以利刃杀人,依律视同故杀,应处斩刑。所谓“一时性起”,即是一种非预谋的故意。这种杀人故意也体现于杨志对牛二的打击部位上——先刺向“嗓根”,后在“胸脯”上补刀,所指向者均为要害。然而,在同情杨志的推司默许下,激情杀人的杨志只“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并终以斗杀定罪。也就是说,原本故意杀人的案件,减等判作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轻判何以可能?首先自是牛二有过错在先。回放一下案情便知,牛二不仅反复以言语纠缠,还率先挑起肢体冲突。且看他“揪住杨志”要刀,被杨志“推了一交”后,“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中”,又“挥起右手,一拳打来”,然后才有“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嗓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此外,杨过算得为民除害,兼有自首情节(其实,依《宋刑统》“其于人损伤,不在自首之例”的规定,杀伤之罪并不适用自首)。无论如何,施耐庵笔下的官府最终法外开恩,对杨志轻判加轻罚——既未处斩也未处绞,而是定了个刺配(一种脊杖、墨刑、流放三罚合一的仅次于死刑的重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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