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我去哈工大参加活动。
第一次到哈尔滨，来之前听说此地美女颇多，抵达宾馆的那天下午我便趿着拖鞋去马路上溜达，刚走到哈工大地铁站，一阵倾盆大雨袭来。
哈尔滨的地铁站很有特色
我三步并作两步躲进地铁站的屋檐下，旁边站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生，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如凝脂，一双玉手轻挽耳前黑发，缓缓从包里拿出手机。
“喂？”她忽然拉高了嗓门对着电话里说道，“哎呀妈呀，别提了，这雨嗷嗷大！”
之后我再也没跟别人说起过哈尔滨美女的事。
因为我忙着想别的了——
为什么东北话里会用“嗷嗷”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心理上的一种较高的程度？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会使用“嗷嗷”？
首先，嗷嗷是个拟声词。
拟声词的英文术语叫onomatopoeia，这个词来自希腊语，前半部分“onoma-”意思是“名字”，后半部分“-topoeia”意思是“我制造”，就是用一个词在语音上模仿实际生活中的声音（我脑中自动开始播放前几年很火的《北京爱情故事》主题曲“滴答”……）。
“嗷嗷”最初形容的是哀号或者喊叫的声音，比如——
他被那个女生踢了一脚，发出“嗷嗷”的叫声。
在东北方言中，这个拟声词逐渐虚化，变成了程度副词（主要修饰形容词），表达“很”之义。
王力在《中国现代语法》中说：无所比较，但泛言程度者，叫绝对程度副词。嗷嗷就是绝对程度副词。
什么意思？当人们说“雨嗷嗷大”的时候，他并不能准确地说这场雨有多大（降水量多少），也无法拿这场雨和别处的雨比较，他只是根据自己的主观判断，认为这场雨在其心理上有很高的程度，甚至略带夸张。
之所以“嗷嗷”会成为一个程度副词，可能与其发音特点有关。
嗷嗷是开口呼，发音的时候口腔张得很大，这个时候发音洪亮，可以很好地传达对某种很高程度的感受。（感受下用合口呼“呱呱”来说“呱呱大”，是不是没那么顺耳？）
“嗷嗷”可以和哪些词搭配？
1. 嗷嗷+形容词，形容词大部分是单音节，也有部分双音节
例句：这个教室装了新的WiFi以后，信号嗷嗷好。
我同桌嗷嗷烦人，真想扇他。
（+大、牛、猛、冷、热、风光、流行、烦人、气派、厉害、埋汰……）
2. 嗷嗷+动词或动词短语
例句：他疼得嗷嗷叫。
我可告诉你，他嗷嗷有钱！
（+哭、喊、涨、有钱、有面子……）
3. 嗷嗷+嗷嗷+形容词
例句：我的妈呀，这雨嗷嗷嗷嗷大，要发洪水了吧！
她长得真是嗷嗷嗷嗷漂亮！
不得不承认，嗷嗷简直是个“百搭”的词，令我对东北话的生成能力刮目相看。
故事还没完。
我从哈尔滨回北京，跟一个学日语的朋友在微信上提起这个“嗷嗷”的用法，他立时发来几个感叹号，说：“日语中有很多这样的用法！！！”
原来，在天沼宁先生著的《拟音语·拟态语辞典》及浅野鹤子先生著《摄音韶
·振馨韶辞典》中，就收录了1500多个日语的拟声词和拟态词，日本人在生活中广泛使用拟声词，并且可以直接修饰动词，也可以作为谓语的一部分。王海燕（1994）就举了这些例子——
和日语、韩语、土耳其语直接用拟声词做副词不同，汉语普通话的拟声词一般做状语、定语和谓语，作状语时一般要加上个“地”字，做定语以“拟声词+的+名词”的形式出现，比如——
他噌噌噌地爬上树。
在这里普通话拟声词“噌噌噌”虽做副词，但仍然是一种拟声，较少像东北话那样，有诸多可做程度副词的拟声词，比如嗷嗷、咣咣、嘎嘎、哇哇等等。
井出俊哉（2008）就指出，日语拟声词最大的特点是可以拓展其用法，可以从拟声拓展到程度上，他举了个很有意思的例子——
koro koro原来是相当小而且不太硬的球在滚动的声音，可是也可以表达“轻易就会改变”的意思。
那么，东北话的这些拟声词，有没有可能受到了日语的影响？如果有可能，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我忽然想到日本在东北地区的殖民教育。
伪满洲地图
1905年日本取得日俄战争胜利后，在伪满洲地区（今东北三省的大部分地区）建立公学堂（相当于日本的小学）来推行日语教育，小学三年级以上学生强制教授日语。
在1945年８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之前，日本在伪满对大概4300万国民进行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殖民教育。
伪满洲时期的“吉野街”（今长春长江路）
当时在东北，日语和东北话发生过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甚至出现了一种语言现象——协和语，这是（日本人和东北人）在日常生活中被迫使用的压力之下，词汇和语法发生的语言混合的现象。
东北话里的拟声词做程度副词，有没有受到日语的影响？
有可能相关，但只是一种猜测，毕竟还没有历时和共时研究的证据支持，东北话里那些拟声的程度副词的来源，可能要留待后人去探索了。
参考文献：
Roach, Peter (2011), Cambridge English Pronouncing Dictionary(18th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陈保亚（2006），从语言接触看历史比较语言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30-34。
程志燕，伪满洲国的日语教育，《外国问题研究》1：18-21。
宫雪、尚侠（2013），殖民文化视角下的“协和语”认识，《外国问题研究》2：3-9。
韩彩凤（2011），试析东北方言中的程度副词“咣咣、嗷嗷、嘎嘎、哇哇”，《哈尔滨学院学报》32（6）：126-130。
井出俊哉（2008），《日语与汉语的拟声词》，北京语言大学硕士论文。
王海燕（1994），日语拟声词 · 拟态词的特征及其汉译，《外语研究》2：58-61+38。
王力（1985），《中国现代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
张兆金（2014），《东北方言程度副词研究》，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6款语言学专属T恤现正预定中，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店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