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彩色的梦里
有相思鸟在温柔的碧波上空飞翔
蹄声如歌
空气温馨甜润
从梦中醒来
泪水总是凉凉的
这是我父亲年轻时候写的诗，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那本书叫《梦里花落知多少》，作者是台湾女作家三毛。我十几岁的时候，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了它。书的封面像一张洇了水的彩色画纸，升腾着一种潮湿的雾感。
在读完这本书以后，我就单方面决定将它据为己有，连同书架上另外一本三毛的书《背影》。父亲时常会整理自己的书籍，对此他一定是知道的。但关于这件事，我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主动提起过。
我父亲是县城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但他一直是个有着文学梦的人。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诗，甚至还跟舒婷有过书信往来。在我的印象中，他有一个常年上锁的抽屉，那个抽屉里锁着他多年来笔耕不辍的文学创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作品，只是偶尔会在我们当地的报纸和杂志上看到他零星发表的一些文字。
作为他的女儿，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血液里也流淌着对文学的热爱。这些年，我没有停止过阅读和写作，因为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种习惯，又是一种本能。但一直以来，我也只是单纯地把文学当作一种爱好，从没想过将其变成自己一生的职业。
《梦里花落知多少》里有一张三毛的照片。她穿着红色的长袖T恤，微笑着坐在写字台前，卷曲的黑色长发浓密又自然，娴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身后是一个填满了书籍的原木色书架，镶着透明的对拉玻璃门。日后，每次听到的三毛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都是这幅画面。
小时候，因为父辈的一些原因，我一直被寄养在农村，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是个小学老师，很喜欢孩子，我又是他唯一的孙女。所以，我那时候的生活，充满了五光十色的欢乐，很多温暖的回忆。但七岁以后，我就一脚踏进了黑白世界里。
幼小的我，突然被接到县城上小学，又辗转了两个家庭，十多岁才最终回到自己家里。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我变得脆弱又敏感。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经验，我跟父母的关系非常疏远。家里总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又恰好处在青春期，我整个人都是关闭的。
那时候，我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卧室里有一个三开门的落地衣柜，一张圆木桌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焦糖色的软垫长沙发。我沉默又孤独的青春期基本上都是关在这间卧室里度过的。而阅读，就成为我打发寂寞和无聊时光的主要方式。
就这样，我遇到了三毛。我在她的文字里看到了一个流动的充满色彩的新世界。
我羡慕她没有捆绑与束缚，活得勇敢又自由。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风沙漫天的撒哈拉沙漠，跟心爱的人过着漂泊和流浪的生活。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拉开窗帘，月之清辉洒在床上，也照在脸上。热切地盼望着长大和逃离。但真正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些看似浪漫的诗和远方也有着我无法承受的辛苦与代价。
后来，我进入大学校园，最开心的事，就是发现图书馆里几乎有一整套三毛的书。《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送你一匹马》《万水千山走遍》……我迫不及待地去借阅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整个大学时期，她都是我的精神偶像。
在衣着审美和生活方式上，她也给我了很大的影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迷于波西米亚和民族风的服饰，买白色的裙子、绿松石的戒指。在树下捡到松球或海边捡到贝壳的时候，也会想起她在书中写的那些“宝贝”和持续了一生的“拾荒梦”。那时候，我对台湾心怀向往，梦想着有一天，能踏上那片土地，沿着三毛的足迹完整地走一遍。
大学毕业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台资企业。我的“三毛情结”在那个环境里得到了充分的滋养。公司的管理层基本上都是台湾人，办公文件和软件要使用繁体字。有时候会给台湾的同事打电话，偶尔能吃到他们带过来的零食和点心。同事听说我喜欢读三毛，出差到台湾的时候还特意去诚品书店帮我买了书，我至今想起来都心怀感念。
茶余饭后，我甚至能跟台湾同事在一个频道上讨论那些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文化大学、忠孝东路、国父纪念馆、淡水、绿岛、阳明山…… 我的台湾同事一阵错愕，惊讶地问我是不是去过台湾。其实那都是我从三毛的书里看来的，多年的阅读，已经烂熟于心。
我后来换到了外贸公司，对接的客户是个在上海工作的西班牙人。有一次，我跟他闲聊，问他有没有听说过Echo（三毛），一个嫁到西班牙的中国女作家。他说，以前在西班牙的时候并不知道，但来中国以后，有人跟他讲过那个爱情故事。他跟荷西有一样的英文名字，我因此对他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
《人情之美》的插图，三毛、木匠朋友、作者丘彦明
台湾《联合文学》的总编辑丘彦明出版过一本书叫《人情之美》，这算是一部回忆录。她在书里写了自己同十二位知名作家的往来轶事。其中就有我喜欢的三毛，还有张爱玲和白先勇。丘彦明通过对这些往日回忆的梳理，呈现给读者一个个更丰满和立体的作家形象，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闪亮的文学时代。
关于白先勇，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是在三毛的书里。她和白先勇是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白先勇是台湾《现代文学》杂志的创刊人，三毛生平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在这本杂志上。我后来也陆续读了一些白先勇的书，最喜欢的是《台北人》。他晚年一直致力于《红楼梦》和昆曲的推广。
1980年，荷西去世后，丘彦明收到三毛寄到台湾的信。即刻就启程前往加纳利群岛，陪三毛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那是三毛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从丘彦明的日记里，我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可爱的三毛，掩藏起自己内心的哀伤，对周围的人充满了热情与善意，永远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因着女性之间的友谊，这些记录中又多了一些其它文章里看不到的小光亮。
《姑姑》的插图，三毛和作者陈天慈
三毛有一篇文章叫《你是我特别的天使》，是一封她写给双胞胎侄女陈天恩、陈天慈的信。在我的认知里，天恩、天慈永远都是小姑笔下并排着的双十年华。但2019年，陈天慈出版了一本《我的姑姑三毛》，我才意识到，原来三毛信中的小天使也已经48岁了。刚好是三毛离开我们的年纪。这本书中的三毛，冠以家人之名的爱，生活视角下的她，一样纯真、丰盛和美好。
2016年，鲁豫曾到台湾做了一期关于三毛的访谈节目。她采访了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和小弟弟陈杰，还同他们一起走访了三毛当年就读过的北一女中，回台湾定居后生活的公寓，以及她从前经常光顾的明星咖啡馆。
三毛时常会在书里写到家人，所以，对陈田心和陈杰这两个名字我是不陌生的。时隔多年，透过视频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竟有一种老友见面般的亲切。姐姐说，三毛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身材纤细高挑，行为举止优雅，即便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穿在她身上都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三毛与荷西
三毛一生孤苦，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她的作品几乎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关于她跟荷西的感情，是坊间流传最多的故事。但那是属于她的美丽与哀愁，我不想再多加赘述。在《明日有天涯》里，三毛说，“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四十八岁的三毛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在台北荣总医院去世。三毛的父亲接受访问时说，“我的女儿只是提早从人生的火车上下了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终点。”
很多东西都会随风而去，但一年又一年，读者还在怀念她。“从来，知路的候鸟不迷航”，想必她已经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三十一年后的今天，写下这段文字，感谢她陪伴我走过的路途，度过的时光。
P.S. 三毛曾经写过一张叫《回声》的专辑，所有的歌都是由她来作词。
在这张专辑里，不论是歌词还是旋律，我最喜欢的都是这一首《飞》，贴在这里，同你们分享。
飞
作词：三毛
作曲：李宗盛
演唱：潘越云
我不怕等待你始终不说的答案
但是行装理了箱子扣了
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这是最后一夜了
面对面坐着没有终站的火车
明天要飞去飞去没有你的地方
没有你的地方
钥匙在你紧锁的心里
左手的机票右手的护照是个谜
一个不想去解开不想去解开的谜
前程也许在遥远的地方
离别也许不会在机场
只要你说出一个未来我会是你的
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你知道我会是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