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识字，也知道了母亲节。她柜里的衣服，多是母亲节我送她的礼物。为此，母亲出门弄头发时说，穿你母亲节买的那件。她说这话没有半分炫耀，就像她说午饭吃炖土豆一样平淡。
左邻杨大娘来串门子，她说起自己儿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再也合不上:俺儿能挣也能花，一个月万八的，吃的用的都是咱这些人想不到的……母亲陪着笑脸，说，可真好，大侄子有出息。
杨大娘话锋一转，问母亲，你大闺女也上班了，一个月开多少？母亲说，她开那仨瓜俩枣，不够大侄子一天挣的。杨大娘不迭地说，行啊，一个女的挣点就不少。
送走了杨大娘，母亲跟我说，看人家儿子，也没上几天学，出去打工挣着钱了，咱家不要求你挣多少，工作得好好干，干什么就得干好……我一时无语，即使有话说也略显苍白。何况，母亲并未责备我，她说的话皆是事实，并且对我的人生有指导意义。
右舍王婶子找母亲要花样儿，自然地唠起了她大姑娘。她大姑娘和我是同学，身材苗条，面容秀丽，也有工作。王婶子说起大姑娘的对象:俺那亲家是镇长，公家发那些被单都用不了，给俺家好几床，俺大姑娘一过门就是少奶奶了……母亲陪着笑脸，说，大侄女长得好，享福的命，多好！
王婶子突然小声问母亲，你大姑娘对象家也是农村的，给买房子了吗？母亲说，跟老的住一起，哪买得起房。
王婶子笑着说，有房就行，咱农村的就这个条件，俺大姑娘婆家房子有两栋，听说还给买楼。
送走了王婶子，母亲问我，你婆家真买不起房子？我点点头。母亲叹了口气，说，看看你王婶子家大姑娘，和你一般大，你也不比她少啥，她是少奶奶命，你就是丫头命了，吃苦受罪自己选的……我一言不发。母亲的话没有恶意，她是心疼我。可是，我却让她担忧，在我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解释都是多余的。
这是二三十年前母亲要常常面对的状况。农村母亲们在一起，不自觉地说自己的儿女。自然是混得好的母亲脸上有光，话里话外也就有了底气。我没有给母亲带来荣光，母亲只有听别人说的份，还要赔上笑脸。听完后还要对我说一遍，她在说的时候难免心情不好。为此，我很自责。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过母亲节。就是知道过这个节，我也不能给母亲买礼物。工资低，也不及时开，年终也开不齐。各种培训要交费用，孩子吃喝，还买房的欠款，家里的开支已经最大限度地节省了，仍感到手头很紧。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好转:房子欠款还上了，又买了楼房。工资不拖欠了且年年上调。手里宽绰了，也敢消费了。突然间，我发觉母亲好久没和我说起左邻右舍大娘婶子的话。
又是一个母亲节，老公突然说，你不给孩子姥姥买礼物？我吃了一惊，因为从没有这个想法。过年过节给父母送礼，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送，我认为这是最基本的礼节。而过洋节，单给母亲一个人买礼物，我真没想过。
老公的话提醒了我。我问买什么呢？他说，买吃的实惠。我同意他的想法。想起母亲爱吃熟食店里的猪蹄，都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买，她哪舍得自己吃一只完整的猪蹄！想到这，我内心涌起一阵酸涩。那一年我都三十多岁了，却不曾给母亲买过一只猪蹄。
老公陪我去了镇上最好的熟食店，选了两只刚出锅的猪蹄，冒着热气，散着浓都的香味。我又去了服装店，给母亲选了一件金丝绒的衫子。母亲很爱美，只在过年时才给自己添新衣。我想，送她这两样礼物，她一定很满足。
事实证明，我做对了这件事。那天，我们把礼物放在了客车上，让母亲去车上拿。当我打电话告诉她一会去拿母亲节的礼物，母亲说，农村人过啥母亲节，咱村哪有谁家过这个。她话里的喜气，顺着电话线传过来了。
终于，我也做了一件让母亲能够炫耀的事。虽然，我了解母亲的性格，她不会出去炫耀。她常说，可别东家长西家短，说不定哪句话惹了是非。因此，她从不串门子，除了过年出去拜年，或是给别人家帮工，或是红白喜事，或是借还家什；再者，母亲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没有空闲串门子。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懂一个理:当着矬子不说矮。她说，自己好就好，别人不好咱帮不上，就别上人家跟前显摆了。
但是，我相信母亲第一次收到了礼物是高兴的。后来，父亲告诉我，那猪蹄母亲哪舍得自己吃，掰了当成个菜，全家一起吃的。不过她当天下午就穿上了金丝绒衫子，脸上一直挂着笑。
从那以后，每个母亲节我都牢牢记得，给母亲买吃的、穿的、用的。我一般提前送去或当天捎去，竟很少当天陪母亲一起过节。终究，我忙着世俗的事情，总觉母亲还年轻，平时也常见面。
今年的母亲节，我又没和母亲一起过。她和父亲回了村里，给忙春耕的弟弟家做饭。母亲虽然已经做不了饭，但是能帮父亲洗菜。母亲节头一天，弟弟来给我送鸡蛋，我把母亲节的礼物让他捎回。弟媳也在车上，说，给咱妈买些吃的，明天过节吃。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母亲节这天，我既没给母亲发短信问候，因为发了她看不懂。我也没给母亲打电话，因为弟弟、弟媳陪她过母亲节，我有什么不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