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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跟了段成熏一路。
段成熏第27次回头时，正看见身后的女鬼咧开嘴角，顶着月光下白莹莹的惨淡面孔抛过来一个丧魄销魂的媚眼。
段成熏一哆嗦，捂着心口转回头来：“祖师爷啊，祖师爷，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了，您要这么折腾我？”
说罢，段成熏手腕一震，手中倏忽烧起一张朱砂黄符。他立定起势，待女鬼靠近，猛地把符纸摁在女鬼的脑门上，然后一转头飞快跑路。
2
第二日，段成熏刚睁开眼，就看见床头一张怨愤的面孔。
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愁眉苦脸道：“你这也太敬业了吧，我那符可是掺了一丝鸿蒙气的，厉鬼挨上了也得吃点苦头。”
女鬼甩甩头发，挑衅地说道：“就你那点道行，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就算是你们家祖师爷的三山符箓，也奈何我不得。”
“呦，那您怎么还给黄眉祖师打工，这不屈才了吗？赶紧的，良禽择木而栖，您还是别留在这儿受欺压了！”
3
黄眉祖师其实也是好意，念段成熏一个人管理偌大的南坪殊为不易，特地送下个千年女鬼来给他打下手。
女鬼一折腰、二摆手冲他探过身，惨白十指拈着红衣襟口的金绣线，吓得段成熏猛一退身，一头磕在小叶紫檀的雕花床柱上。
对面女鬼阴恻恻地盯着他笑了一会儿，然后一撅嘴、挑眉耍赖道：“我才不是为了给他打工，我是为了你来的。”
4
女鬼年方二八，姓岑名夙心，死了千年有余，刚化作游魂就被老君收了，没入得了轮回。前两年女鬼重新出世后，被打发到黄眉老祖这儿，美其名曰“学习现代化人间的基本生活技能”，结果老祖二话不说，就把她又打包在附魂灯里，丢到了段成熏身边。
段成熏打开附魂灯的时候，除了看到了女鬼，还看到附赠的一段言简意赅的全息影像：
成熏啊，上面派下来了个化煞寒宫里住了千年有余的小仙女，让我帮着带两年，师傅老了，再无心收徒授业，就让她先随便找个师兄跟着。嘿，果然她一眼就相中你了，长得帅就是好啊……
段成熏摁断师父的录像，问女鬼：“你这是在化煞宫住了一千年出来的？”
女鬼啃着冰激凌一摊手：“我不知道，我前两年才刚醒，醒了就被送到人间了。”
段成熏一眯眼睛：“能被老君收了魂儿的，不是极凶的厉鬼，就是极惨的游魂。”他又瞅瞅她手里冰激凌中挣扎的小鬼虚影，耸着肩膀咕哝，“估计你是前者。”
段成熏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把冰激凌甜筒上的小鬼拎了出来，塞进收容器，正经告诫她道：“我们的工作是巡视关押，然后将鬼怪送至妖怪司发落，不能对鬼怪动私刑，也不能拿来帮你给冰激凌降温，明白吗？”他指着手里的收容器道，“再说了，我这都是业绩，算工资的。”
女鬼追上他的脚步：“我帮你整治辖区，你不谢谢我，还嫌我捉鬼不规矩？”
“我谢谢您呐，有您这么一尊大佛坐镇，还有鬼敢来这儿吗？我今年铁定业绩不达标。”
5
段成熏话音刚落，衣服口袋里的探测仪就紧跟着响起来，他冲着女鬼摆摆手：“你离远点。”
女鬼不服气：“不是我，我没散煞气。”
段成熏一愣：“糟了！让开！”
戾气不是夙心散出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两股噬人皮肉、渗心透骨的怨煞撞到一起，风声猛地拍打着耳膜，几乎让人听到削金、断铁、碎玉的嗡鸣声。
夙心腰上的白玉被乍起的风吹动，磕到古城巷烧成暗红色的砖墙上，两侧墙沿顿时爬满霜花。
段成熏忙祭出一张符纸，在狮子园僻静小路上封起一处结界，然后走到夙心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对面也是个不大的姑娘，穿一身与夙心一般无二的红嫁衣，头发盖着脸看不清模样，直勾勾盯着夙心腰间的环琅玉佩。
6
三个人沉默半晌，段成熏凑到夙心耳边问：“你们认识？”
夙心打量着对面的人，半晌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然后又冲着跟自己一样打扮的女鬼喊，“你认识我吗？”
对面的女鬼闻言咧开嘴角，阴森的丝丝声响了半天，她才找回人说话的腔调，咿呀学语一样扯着嗓子回答：“认识，当然认识。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你。”然后眼珠子在段成熏和夙心身上滚了一圈，纵身撞破结界冲了出去，探测仪吱吱哇哇叫了半晌才重归于静。
7
段成熏卸下气，转头看身边一脸无辜、冲他卖惨的女鬼，又气结道：“你真是我命中的灾星，先把事情搞明白再说吧。”
搞明白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有人进夙心的魂魄里去看看就行。但是夙心的魂魄本来就不完整，可能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段成熏思忖半天，说：“这样，附魂灯既能囚魂也能养魂，我跟你一起进去，解决之后再放你出来，怎么样？”
夙心盯了段成熏一会儿，点了点头，一闪身就落进灯里。段成熏吊紧的心脏猛地松下来，盯着附魂灯看了半天，长出一口气无奈道：“师父啊师父，你还真是给我甩了一个大包袱。”说罢一沉气息，双手结印，跟着夙心一起进了附魂灯。
8
在附魂灯里，段成熏看到了夙心千年前活着的样子。
一个男人伸出五根手指，问道：“这个数，怎么样?”
老鸨抻着眼皮，斜睨了地上那个没落人家的下贱婢子一眼，伸出三根手指来：“这个数，多了想都别想。”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一狠心应下来：“行，就这个数！”然后接过老鸨递过来的钱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鸨绕着女孩转了两圈，把她拉起来问：“叫什么名字？”
“岑夙心。”
老鸨把夙心额上的碎发别到耳后，细致地打量她一番：“你就是被张重山抢来的那个小妾？抢了半天，一出事，先把你给卖了。”老鸨一拂夙心的肩膀，“既然被卖了出来，那以前的日子就都跟你没什么干系了。你记住，从今天开始，与客交易，只限金钱，不谈感情。”
夙心15岁被迫嫁作人妇，16岁被迫委身尘土——大概习惯了被人摆布，平静地在醉月居当起了红牌姑娘。
9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老鸨的话，不管恩客对她怎样殷勤，她那颗皮囊底下鲜活的心，都始终死水无波。
李岫第17次来找她。临走的时候，李岫顿在楼梯上，回头远远望着她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找姑娘了。”
“全凭公子的意愿。”夙心说完，对他欠身行了一礼要回房去。
李岫见她转身，又急追了两步：“我说真的！”
夙心被他叫住，回头等着他继续说，他停顿半晌，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道：“李岫一届平民，无财无势，不敢妄想得姑娘青睐，但李岫见姑娘，一眼则难忘，倘若日后事业可成，一定十里红妆请姑娘出阁。”说罢转身便走。
夙心那颗沉寂的心跳突然飞快地雀跃了一下，但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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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李岫果然不再来，夙心跟人聊天，总是忍不住想提一嘴这个书生郎，想看看这教坊勾栏里唯一一个说要娶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结果大概李岫真的是一介平民吧，来往都没得几个人认识。
夙心再见到这个人是出门赶庙会，好巧不巧地跟他站在了同一个摊位前。
李岫见状，似乎也愣了一愣，躬身见过就要告别。
夙心的心脏又跳跃起来，然后这一次她撑足了胆量说：“闲暇时候，我常去上尧书坊后院里读一会儿书，公子若想见我，明日午后，静待良人。”
夙心读的书不多。进了醉月居后，她反倒经常在闲暇中拿起书来读。老鸨也不埋怨，反倒高兴诗书礼仪给夙心涨了不少身价。
后来李岫代替了书，填补了她所有的闲暇。她开始频繁地与李岫见面，甚至这种不问钱财的会面一度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
李岫为她描眉簪花，把自己的传家玉佩解下来挂在她腰上，山盟海誓一往情深。他说：“将来有一日，我会将你赎出来，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把你娶回家。你等我，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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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心等了一年，却只等到他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别人的消息。
李岫要娶的是黄二小姐。黄家富可敌国，方一定亲，就让李岫家的生意风生水起。
夙心从醉月居的大门跑出去，找到他说：“你带我走吧，我们凑凑钱，一定够我赎身了！”
李岫慌张地钳住她的胳膊：“夙心，别这样。”
一直到醉月居的人找上门来把夙心拖走，李岫都没说一句“好”，夙心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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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嫌夙心不懂规矩，结结实实把人揍了一顿丢进柴房。街上的喧天锣鼓响起来的时候，夙心一头撞死在了柴房的木板门上。
“新亡人，着红装，谁说不是美娇娘，一缕游魂飘飘荡，最后落在花轿上，盖头底下等新郎，闹洞房，斩新郎，原来是夺命鬼新娘。”
老君循着煞气赶来的时候，怨念无法散去的夙心，早杀了李岫，游魂浑浑噩噩在街上飘了半个多时辰。
老君一指定住夙心的游魂，叹道：“魂不守舍又含冤而死，唉！也罢，你就去化煞宫待上几百年，解了这一身怨气吧。”
言毕，老君从袖中取出一盏附魂灯，小心翼翼地将夙心的残魂收了进去。然后远远望着黄府，掐指算过一筹，摇摇头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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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熏从附魂灯里退出来，神色复杂地盯着熟睡的夙心——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命不好，心头血空空，魂魄却能引得人间怨气聚于一身，活着就算罪过，比如他自己，比如岑夙心。
片刻后，段成熏告了声饶，偷偷解下夙心怀里的玉佩，孤身一人去了狮园。
黄小姐夜里果然循迹而至，盯着他手上的玉佩，上下牙磕的咯吱响。
段成熏伸手拽着玉佩绕了一圈，丢出去又拉着绳结将其收回手心，一偏头求证道：“你追着夙心不放，是因为那李岫的魂魄，就寄生在这枚玉佩上吧？”
黄二小的眼神闪烁不定，好像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毒蛇吐信一般的“丝丝”声响了半天后，她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为了报仇？只不过我要先杀掉这个薄情寡义的李岫罢了！”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落地，阴风冷雨的声音猛地卷起。
段成熏以指为笔，临空画符，风停雨住之后掸落一身尘土，悠悠然站定在满地狼籍之间。
黄二小姐眼神微微凝实：“你以为就凭你，真的能挡住我吗？”
说话间，黄二小姐十指微动，掌中缓慢凝出一把寒芒迫人的风刀，一抖腕儿，兜头朝段成熏斩下来。
段成熏摇摇头：“我才几年道行，怎么挡得住千年的怨煞？”
说着，段成熏两指伸展，立符点燃，在森森鬼气中撑起一身正气，然后在风刃劈到眼前时，他决绝地一仰头，冲着头顶空荡荡的夜景大喊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祖师爷救命啊！”
风刃倏忽顿住，拂尘银丝一扫而过，厉鬼连呜咽都没来得及，就被收进了附魂灯。
段成熏装模作样地鼓着腮帮子呼了口气，拍拍胸脯连道：“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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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一甩拂尘，搭在肘上：“这个，算你的业绩。”
段成熏也不推辞，接下功劳又来问道：“既然您老早就知道这个黄二小姐是个隐患，当初为什么不一起收进化煞宫？”
老君一捋胡子：“岑夙心是天生魂引，注定沾染人间怨气无数。我一直注意着她，就是怕她酿成灾祸，结果终究没来得及拦住她。至于黄小姐，新婚变新寡，是活魂化鬼不舍肉身，讨了六道轮回的巧，我也没办法就这么收了她。这次夙心出世我猜到不会太平，也是想借这个机会，了结这一桩惨剧。”
段成熏话到嘴边又吞下去，老君看他皱着眉头一派纠结，轻飘飘用拂尘扫了扫他的头顶，“你是想问，怎么不像你一样，引她入道途？对不对？”
老君将拂尘停在臂弯里，意味深长道，“我封她做你的副官，你来牵引她入道途，怎么样？”
段成熏一愣：“做我的副官？”
老君一甩拂尘，正色道：“今特封岑氏厉鬼夙心，任南坪驱邪道长段成熏副手，协助其安定寰宇，清平政治，化煞消愁。百年之后，方可重新投胎做人。”
段成熏忙躬身道：“领老君命。”
老君点点头，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夙心那丫头，书看得不算多，故事却写的不错，你大可以把工作报告打发给她来写，就叫——南坪异事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