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门牙又有点松动了。那种痛痒，很难受的，好久没有尝过换牙的滋味了。记得上次换牙时，是外婆帮我拔了牙，说是拔，其实是被骗的。不过痛过之后，最有趣的就是外婆边唠叨：“上门牙往下扔”，边把那枚牙齿扔在楼下。
想想，也好久没用“外婆”这个词了，有点陌生的感觉。
外婆，以前用了很多词来形容她，比如：“可爱”、“和蔼”、“温柔”、“好玩”、“美丽”、“坚强”等等，但终究觉得外婆是形容不出来的。
每周五爸爸回家，外婆总是竖着耳朵，而后趁妈妈不在，用尽力却发出极小声：“小保！小保！（爸爸的名字）拿点钱来给我。”许多时候，爸爸都会给十张五元面币。但有那么一两次，没零钱了，爸爸就塞了张一百元。外婆便叫爸爸出去换成零钱。这以后的几天里，我和表姐们总能拿到点钱。开始，我们总是买零食、玩具，后来长大了，就把钱偷偷塞回外婆的被子、袜子里等一些外婆藏钱的地方。
其实外婆原本挺有钱的。从大人那里听来：外婆的爸爸很富有，加上外公家的富有，就更有钱了。但外婆是个很慷慨的人。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外婆问妈妈她的纯金戒指到哪儿去了。妈妈才记起：上次一穷亲戚来上海看看时，外婆褪下这枚价值昂贵的戒指当场送了。外婆生了许多孩子，有九个之多，可能是当时的“多生政策”。两个女儿儿时便夭折了。养育七个孩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笔很大的消费。到最小的孩子－我妈出生时，外婆已经送光了家底，举债度日。
很多时候，我很佩服外婆，她在那个年代里还算读书挺多，但是个地道的传统妇人。但她传统得不如市井市民那样俗、庸。起码，外婆那么慷慨帮助别人，却从未对我们说过：助人为快乐之本一类话。这让我感觉，我的外婆是个很真实的好人。
可有时，好人未必有好报。所有子女中，数四舅最有出息：不仅人长得最俊俏，读书更是师大附中的高材生。但“十年动乱”中，四舅的一位恩师被那群无知的人折磨死了，使充满理想的四舅顿时茫然。一个宁静的下午，安顿好四舅后，外婆在阁楼旁洗衣服。而后听见很重的一下撞击声，从阁楼传来。而后，窗外人们的尖叫、哭喊混成一片。
四舅跳楼了。那次，外婆从楼梯上摔下来，左眼被敲到木板的尖角，流了很多血。于是，一只眼瞎了。
成长过程中，其实很鄙视“独眼龙”。但我从不觉得外婆是“独眼龙”，我想，像外婆这样的好人，双眼应该亮得很！
外婆为家中定下许多规矩，比如：吃饭不能剩饭、不准讲话等，有一条不太成文：要大家聚在一起吃。外婆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退休后，还硬要帮妈妈、小舅妈带孩子。于是，从小我和表姐蓉便与外婆生活在一起。最令我怀念的，要数外婆的手臂，肉嘟嘟的，很阴凉。那些个没有空调的夏天，常常要抱着外婆的手臂才能睡着。
以后，男舅、姨妈们各自成家分开住。外婆很好玩的，总想尽办法让大家聚在一起。每次那顿“大锅饭”后，外婆总忙得不能动弹。就连后来她老龄化生病了，也叫我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叫舅舅、姨妈来玩。的确，住惯了热闹的私房，一下子换了僻静的公房，多少有些不习惯。
我是外婆从小带大的，对外婆很依赖。记忆中，外婆有只黑皮包。隔上三五天，外婆总穿得整整齐齐，然后带着黑包出去采购或走访亲戚。我便坐在家里伸长了脖子等太阳下山，有时蓉也会过来一起等。外婆回来了，黑包包里倒出了话梅、糖果，偶尔还有玩具。于是我和蓉就扒开话梅袋吃了起来，十分钟就基本可以“消灭”了。而外婆通常吃一碗泡饭时只和着一粒话梅。
有些方面，外婆并不“节约”，除了慷慨，外婆还很“先进”地用蛋清保养皮肤。剩下蛋黄就做“炖蛋”。所以到老了，外婆的皮肤还是光亮的，外婆的确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外婆的美丽，不仅在我眼中是，在外公眼中更是。按传统思想：大儿子总是个宝。外婆很疼大舅。每次烧菜时，外婆总偷偷地盛出一碗端到大舅屋里。其实大舅并不争气：帅帅的他读大学时，和一个漂亮的女生谈恋爱，被学校开除。回来后，大舅学做生意，亏得很厉害。债主知道大舅没钱还，干脆一拍两散，去告了大舅。外公思考了很久，才决定利用职权动用公款救儿子。后来，外公从科长被调为职员。由外公设计的房子半套也没拿到，96元工资降到30元。那段抬不起头的日子，是外婆撑着快散了架的家，头发白了许多，左眼坏死细胞影响到了右眼。
外婆为了不使右眼也失明，接受了手术。医生的失误使右眼渐渐坏死。外婆一辈子没怨过什么人，成天叫着这位医生的名字：“张小红！张小红！唉。····”双目失明后，每当外婆用抖动的手摸我的脸时，老说：“青青啊，不知你现在长什么样？要能看见就好了。”而那时，不争气的眼泪又分泌出来。外婆啊外婆，真的，我宁愿用自己的眼换给你。
外婆看不见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后的日子。那段日子，是从外公逝世开始的。那晚上，外公去了。在我打抢救电话时，一个老太太占着电话拉家常。我掉着眼泪第一次推了老人。打完电话回来时，外婆已趴在床上，双手不停地摸索，哭叫：“老头子！老头子！侬哪能了啊？”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是出于无法看见亲人最后一面的悲哀。是无助的······说实话，我这辈子不会恨谁，但有一个人，我替外婆永远记得，便是那个主刀医生：张小红。妈妈常说，外婆的眼睛要是没全瞎，一定能活得更长些。要知道，外婆是挤马路菜场过来的，没有见过超市，还有现在美丽的浦东滨江大道。我是浦东人。外婆常这样说。
以后的日子里，除了一只猫陪着外婆，还有我。我们最终住进了外公设计的房子，是妈妈争取回来的。我常常从学校对面的店里买只茶叶蛋外加两片豆腐干给外婆吃。记忆中，外婆听见我回来了，就兴奋而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等我剥完蛋壳，外婆边吃边夸：“阿拉青青会照顾外婆了！”后来，外婆的糖尿病日益严重，妈妈不让我买茶叶蛋给外婆了。外婆常问我讨，我说没有，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的说：“买么一只咧！什么糖尿病，不搭界的！”后来的日子，茶叶蛋成了外婆的遗憾，还有我的遗憾和内疚。
那些珍贵而琐碎的日子里，有几次我买了百得胶帮外婆修好了马桶盖，外婆高兴得没睡好觉。还有段时间，任性的小表姐在学校里欺负我，外婆帮着我向小姨出气。还有一次，爸妈都不在，平时不常来往的大嗓门姑姑、姑父来敲我家窗户。外婆听见了，刚想答应，我对外婆说：“嘘－是姑姑找爸爸的，没好事，又来烦爸爸。我们不要出声，假装没人。”外婆也学我的样“嘘”了一声。于是两个年龄不相仿的大小孩子一起糊弄人。
其实我是怕黑的，但有外婆在，即使外婆什么也看不见，我也不怕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候，人的感觉很怪，捉摸不透的。就像在外婆的追悼会上，面对外婆的最后一面，我一滴眼泪也哭不出。小表姐骂我不孝，我也没哭。但当我看见外婆袜子里藏着未来得及分给我们小孩的五元钱币时，我却忍不住哭了······
外婆逝去前，一直在等儿女们团聚在病床边，但外婆没能等到远住在龙华的大姨。原本，我是不相信人在神志迷糊时的清醒，但一滴泪从外婆的眼角淌了下来，而后显示器上的弧线一下子跳成了直线。
我一直知道，那滴泪是外婆留给我的礼物。但我没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