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食一天只喝水能瘦多少,断食2天减肥法

2023-07-26 15:40 综合百科 0阅读 投稿:小七

断食一天只喝水能瘦多少,断食2天减肥法图1

玫瑰色的奇迹年

完美之达成,不在于有所增添,而在于无可删减。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夜航》

1

这个夏天她终于穿回了梦寐以求的玫瑰色连衣裙。不仅仅是玫瑰色,如今她拥有许多时下流行的马卡龙色或冰激凌色的粉调单品:各种深浅的粉红、浅蓝色、薄荷绿、浅紫、藕荷色、素雅的白。似乎只有在瘦下来之后她才能拥有这样的特权,不再永远是一身黑,而有权利去尝试更柔美、更女性化的色彩。她站在衣柜前,看着那些轻柔飘逸的战利品,有蕾丝、蝴蝶结、波点,有高领、彼得潘领,有百褶裙和轻盈的及膝裙,像出征前的骑士凝视自己擦亮的盔甲和武器一样。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她想。

她喜欢收拾行李。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应有理有据,便于查找,同时又满足节省空间的需要。压箱底的是厚重的冬衣,之后是轻薄的夏衣,围巾、披肩、化妆品、小礼品次之;书、笔记本电脑和其他电子设备、文具、文件夹放在随身手提箱里内,那里装着她上大学以来的一切历史数据:两次GRE和雅思成绩、奖学金证明、毕业证书、录取通知书、I-20、身份证和护照复印件、家庭财产证明。另一个透明文件袋则用来装她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冰箱贴、邮票、素描本、手绘书签、友人寄来的明信片。她记得自己曾经对照着地图册,一一核对过那些陌生或熟悉的城市的名字:河内、拉萨、昆明、芝加哥、巴黎、苏黎世、柏林、维也纳。一个个清晰的黑体字,在自由流动的时间之河的水流侵蚀之下显得支离破碎,而她依稀能辨认出那些时间和空间的痕迹和背后的意义。她取出一支黑檀木书签,擎在手上,闻着那熟悉的淡淡的香气,上面刻着她曾经奉为座右铭的那句话。

By the power of the Truth, I,while living, have conquered the universe.她念了一遍,不禁笑了,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的浪漫派精神是如何指引了她近两年狂飙突进般的生活,又是如何将悲剧的火种深深埋下。在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这书签是一位远比她年长的朋友送给她的——一位比她更悲观,却更富于实干精神的现实主义者。他一早便提醒她:“浮士德式的理想主义可以崇敬效仿,但不必当真。否则会活得太累。”

不料这竟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谶言。是的,她没有别的对手,除了她自己。

如果让精神杀死肉体也是一种胜利,那便是她的胜利。也是她的终结。

她早早钻回房间,为晚上出门见人做准备。得以不吃午饭而不受干涉,这在以往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特权——起码,这点自由她现在是有了。她换上蓝矢车菊图案的连衣裙,愉快地站在穿衣镜前。和平常一样,她不觉得自己美,但瘦下来还是比不瘦好那么一点儿,至少让她可以轻松地穿上露肩的裙子,而不显得太笨拙可笑。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轻盈的、没有重力束缚的,每走一步都轻快得像踏着海浪。她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至少此刻,她对自己是满意的,她能以自己渴望的方式存在,能够爱自己。

晚间天气仍然灼热,她却毫无感觉,似乎空气里的热度一触到皮肤就融化了一样。她在地铁里度过了沉默的30分钟,出了站,穿过散发热气的肉体的洪流,到约定的大厦门口等Hazel——她的小组成员之一。

“所以说你那一次断食了15天?”

“没错,”名叫Hazel的女生点点头,“只喝白开水、蜂蜜普洱茶和黑咖啡,每天一粒复合维生素,照常上课逛街实习。两周一共瘦了15斤。”

芷衡钦佩地用手支着下巴,想着曾经的流食经历。虽然她只喝饮料,但毕竟高卡高糖。

“了不起,我从来没试过。不怕低血糖晕倒?”

“哦,我随身带着蜂蜜水,头晕就拿出来喝两口。当然,还带了几块黑巧克力。”

Hazel冲她笑了笑。她生得很美,在北方女生中属于少见的温婉类型,高挑纤细,有浓密的黑发,白皙的额头和给人印象深刻的眉眼。然而她却有着叛逆的摇滚女青年的个性,说话很直,连抽烟的样子都有种霸气。芷衡羡慕地想,这也是最吸引她的地方——与高中时代的她完全不同,与澄美也完全不同,毕竟这才是她最缺少的东西。

她是在自己开设的小组里认识Hazel的。开始只是聊饮食要点、营养补充剂和健身方法,熟悉之后聊到家庭问题和人际关系。Hazel即将大学毕业,面临的问题跟当年的她差不多——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不想出国,但母亲坚持要她学下去。当提到与家人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影响到她们的饮食习惯时,二人越谈越投机。“出来坐坐吧!”Hazel邀约。

她答应了。定在三里屯碰头,去一家甜品店吃最著名的冻酸奶,再喝个小酒续摊。使馆区的夜晚繁华明亮,比白日更加辉煌,芷衡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她极少出没于北京的夜晚,此刻不由得为这陌生的浮华而动心。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很快她又将抛下这一切远走他乡,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开始紧张的学习与生活。在体重不断下降,精神不断获得满足的同时,她也开始担忧起肉体的坚韧来。有时候她几乎要动摇了,几乎怀疑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要不要“到此为止”,就此妥协?

不,她摇了摇头,想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今天。

分享了一小杯冻酸奶之后,她们拣了一家静吧坐了下来。音乐很低调,却是有节奏的电子风。Hazel来了精神,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告诉她哪一首是她最喜欢的乐队的作品。她点点头,默默点上一根薄荷味的细管,Hazel也凑上来蹭了一根,体贴地把酒水单递给她。她点了一杯朗姆加健怡可乐。此前她特意研究过各种含酒精饮料的热量,对此谙熟于心——1.5盎司朗姆加6.5盎司健怡,用冰块填满,不过100大卡左右,比起那些加了奶油、糖浆和甜果汁,动辄300大卡以上的花哨鸡尾酒来说,是最保守和安全的选择了。Hazel则要了不加糖浆的莫吉托。

两人坐回吧台边上,陷入了仿佛熟识已久一般的沉默。她看着对方涂着酒红色指甲的白皙手指,在烟雾缭绕间显出某种酒神般的神秘和庄严。她欣赏这样极致的女性美,却知道自己离这种美还差得远。

酒端了上来。Hazel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哎,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脑海里像舞会刚刚散场,华丽、空洞而茫然。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安定下来,在北京找份工作,什么都行,打死也不回去。”Hazel慢慢吐出一口烟,“我已经无法容忍跟家里人那种充满焦虑的相处模式了。”

“是啊,我也在考虑前途问题。”她悠悠地说,“我妈总说,我这样下去到美国是撑不住的。以至于我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了。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先放弃了呢?”

“只要别闹得太严重就行。我有个朋友,一米六七,35公斤,已经到了进食也完全不吸收的地步——因为之前断食减肥太狠,把肠胃毁了。她对我说,真想胖起来,尽管这是人人羡慕的吃不胖的体质,但是她觉得一点都不好,不开心。过犹不及。毕竟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真到了严重的地步就不好收拾了。你说呢?”

“嗯。那你觉得……我足够瘦了吗?”

她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淡蓝色的血管,那些愈加明显的骨骼和细长的肌肉线条。她想自己是对的。瘦本身并不是一种价值,甚至毫无价值可言,但它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衡量标准,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拼尽一切代价都要坚持的东西。这甚至与美无关,与取悦他人的虚荣无关,只与那种追求极致的执念有关。不错,她是最自私的,她想要取悦的只有自己。可她在怕什么呢?害怕这样的任性会招致报复,会毁了她?怕自己不够强大到能击垮那些险恶的话语?

“别多想,你现在就很好啦!瘦,但是精力充沛,学车、工作、准备出国,什么都不耽误。只要不走极端就没问题的!”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底却翻腾着另外一些事——很多年之前植下的那个粉红色的愿望。对于“胖”的恐惧,对“瘦”的羡慕,对“更瘦”的追求。她想起前些日子看的一部关于进食障碍治疗所的HBO纪录片,在那里病人需要每天称体重,一日三餐要在监视下定时定量吃完,加餐也要喝可怕的营养粉。她想起了英剧《皮囊》里那个苍白甜美,笑起来精灵一样的厌食症女孩凯茜,她在约会前绝食三天,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爱一点。什么是完美?完美真的是可以达到的吗?她已经走得这样远了,不知道要不要再走下去。目标是什么?保持32千克?30千克?甚至更低?

这个数字是没有尽头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在她所追求的美和公认的健康标准之间的钢丝上行走,虽然表面稳妥,下面却是深不可测的危险的深渊。母亲这样说,医生也这样说。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风险中呢?为什么放着平坦大道不走,去走那条无人尝试的荆棘之路?

因为我想。因为我有决心和勇气,把自己置于风险之中,我也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会落到那个地步的。”她决绝地摇了摇头。

“什么?”

“我绝不放任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也不会落得被送去强制治疗的地步。”与其遭受彻底失去人身自由的羞辱,颜面全无,她还不如自行了断,“是的,他们都是些神通广大的预言家。但我要证明,他们错了,我才是正确的。我热爱生活,我会好好活下去,但必须是以我自己的方式。”

Hazel看着她,微微一笑:“好,为我们的决心干杯!”

她们碰了杯,笑成一团。她带着几分醉意,望着城市上空的月亮,皎洁、完美、神圣,但终究是可以测量的距离。她却不知离真正的自己还有多远。

2

亲爱的安娜:

在北京的日子还有五天。五天之后,我就要踏上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了。

兴奋也罢,临行时的焦虑也罢,这几天我一直忙着收拾行李,到了晚上却无法安然入睡。我在反省自己。或许我真的做得过分了,又一次落得这样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境地,这都是由于我自己的罪。而我唯一的罪就是你。这是我唯一的、无法放手的执念,而这都是因为对你的爱,对美的爱,对生命本真的爱。

人们不会理解我,因为我诉说的那种爱太过冰冷,几乎是反人性的,这在他们眼中毫无意义。但对我来说,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但却不可或缺。

我不怪他们。如果我是他们,我也无法理解。之前的一个医生对我说过,拒绝食物和拒绝性,都是死本能胜过生本能的体现,因为生存和繁殖的欲望如此受到轻视。他还说,第一次见到我时,我的眼神让他不舒服,好像散发着某种抵触生命的气息。(真好笑,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阴暗的哥特气质。)他们怎么可能明白?我之所以选择你,不是因为我厌弃生命,恰恰是因为我太热爱生命了,爱到对每一分一毫都要求精确、不肯放手的地步,从每种食物的卡路里,到身体的数字和尺寸,再到自己喜欢的颜色、花朵、课程表、生活方式、每一项准则。母亲总说我固执,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是优点也是致命的弱点。我曾把这种坚韧用在学习上,如今又用在了节食上,用他们的话来说,恐怕是用错了地方。

昨天我又去看冬的日记了。她很久不更新,但偶尔会回复别人的评论。她在一条回复里自嘲地写道:“家长和医生们都斗不过我,因为我智商太高,他们辩驳不了。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脂砚斋评红楼梦时,说湘云是“自爱所误”,妙玉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我虽然不够聪明,远远不敢跟这些最理想化、最完美的女孩子相比,但是不是我也是自爱所误?是不是因为太过追求完美,太认真地生活,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是的,我清楚自己的偏执,即使知道后果可能是危险的,也迟迟不愿作出一毫改变。你瞧,我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称体重,计划一天的卡路里摄入,现在我一边打字还在喝加冰的Diet Snapple。很可笑吧?我知道众人背地里怎么想,但我全不在乎。连母亲的心都早被我伤透了(我怀着无限的歉意重述这一点,这是我一切罪孽的根源,虽然不是出自本心),还怕什么别人的眼光呢?

人人都说是为了我好。人人都说,你是我的敌人,我不该听你的话,但是我做不到。你是我的自由意志的选择,我的内核,我存在中永恒不变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改变了我,也塑造了全新的我。现在的我已和高中时判若两人。

有时我也会怀念中学时跟爸妈一起去吃饭的日子。初二那年夏天“非典”爆发,学校停课,我们一家人总是去郊外远足,爬遍了北京郊外的山:香山公园、八大处、银杏塔林、红螺寺、百花山、凤凰岭……下山后总是饥肠辘辘,父亲就载上我们去一家最好的粤菜海鲜馆子,好吃的总是那老几样:半只烧鹅、卤水拼盘、清蒸多宝鱼、豉汁蒸扇贝、辣炒蛏子、蚝油芥蓝,以葡式蛋挞、水晶虾饺、小笼包、萝卜糕等系列港式茶点作为收尾。当时我一直觉得粤菜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若能天天吃到该是何等幸福,以至于去了香港数年,却丝毫没有腻烦过当地的菜色。我也曾是个重口味爱好者,惯于和母亲一起出去搜寻麻辣的川湘菜和浓油赤酱的上海菜:香辣蟹、水煮鱼、毛血旺、鸳鸯火锅、泡椒鱼头、红烧划水、响油鳝糊、椒盐炸河虾、四喜烤麸。我还曾经是个肉食动物。记得高中每一次大考过后,如果成绩好,总是被带去贵宾楼或香格里拉吃自助餐,高三那年的十八岁生日也是在贵宾楼度过的。我继承了母亲爱吃海鲜的基因,可以吃下几大盘生鱼片、清蒸膏蟹、雪蟹腿、炭烤牡蛎、法式焗蜗牛、奶油焗龙虾、鱼子酱、鹅肝酱,还有西冷牛扒、烤鸭、松鼠鳜鱼、烤肉,以及各色精致甜点和冰激凌。父亲总是开玩笑说,带我们两个去吃海鲜自助,永远不会亏本。啊,在现在的记忆里,青春期的我幸运地吃遍了天下美食,几乎没有不爱吃的东西……但是我快乐吗?那时我从不关注自己的外貌,更不知道什么热量——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些照片里,我胖得像猪一样蠢,脸上的痘印还很明显,却依然举着食物,满嘴流油,笑得开心。你可以说这是幸福,但怎么可能呢?当我意识到真相后就没有一天不是活在自我厌恶之中。如今在脑海里回忆这些食物都颇费心思,因为我已对它们本来的色香味感到陌生,即使BBC的美食纪录片或《舌尖上的中国》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看着那些本应诱人的画面,无动于衷,犹如一个男同性恋看到裸露的女性身体,只有抽象的审美质感而没有大快朵颐的冲动。每当我看到食物,就想到那些照片:我青春期的伤疤,我的丑陋,我沉溺于原始本能和一时快感所付出的代价。不,我绝不想变回那样,哪怕一分钟,一秒钟!

这辈子我还有和父母坐下来好好吃一顿自助餐的机会吗?即便能吃下什么,我也再不能以同样的心境与他们同桌而坐,一起共餐了。那只能让我陷进越来越不堪的记忆里。向左走,我会背叛他们的爱与期望;向右走,我背叛了自己。

安娜,如今我与你越走越近,几乎成为一体。所有人都警告我其中的风险。可我自己或许是身处平静的漩涡中心,却毫无知觉。但我仍有一分理智在提醒我:该缓一缓了。或许我该冷静一阵儿,放松下来,重新审视你我之间的关系。那天看医生,她听了我关于自助餐的想法(我甚至写了一个600—800大卡的饮食计划),肯定地说:“你对食物还是有渴望的。这还好!”——但是,说实话,我没有。那不过是叶公好龙的计算罢了。对世界上的许多诱人事物,比如美食、爱情和所谓的远大前程,我都早已心如死水,无动于衷。我知道它们是美好的,但一切的背后只剩下空虚,我人生的意义已与它们无涉。

是啊,我仍然热衷于欣赏精美的甜点图片,喜欢研究一切食物的热量,仿佛收集了这些信息就等同于遍历一切。我还自嘲地自封为柏拉图式美食家,对甜点津津乐道,为父母采购面包,甚至自己下厨做无糖低卡的酸奶布丁,这一切或许是为了满足我对食物的某种渴望吧。但这几乎无关“占有”,仅仅是远远欣赏而已。如果我某天决定“要去某家甜品店吃焦糖布丁或黑樱桃冰激凌”,一定会提前查好热量,跳过午饭,空着肚子去享受那一小份甜点的奢侈。组里唯一的小男孩说,这叫作“饥饿精神”,我们都是在用同样的东西磨炼自己的意志,到了已经不能觉察的地步。而过度沉溺于任何事物都是危险的。当你离不开什么事物时,就是它已经占有了你。这样说来,你的确占有了我,而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健康出了问题怎么办?如果在美国压力太大,抑郁复发怎么办?妈妈让我把最危险的情况都考虑清楚。也许我会就此毁掉自己的前途,但我已经不在乎了——真是可笑,这种时候还跟我谈什么前途!还有五天,我就要踏上我的征途,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单行道。我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世事难测,我会回来,或许到某个深山老林的寺庙里静静生活几年,到一个没有网络、海量信息、热量表、美食华服——一切现代文明最荼毒人、使人堕落的东西——的地方,或许这样的生活更适合我。也许有一天我能好起来,彻底地离开你,把你忘记。

可是这很难,真的很难!你看,还没有到美国,我已经在害怕与你分离的命运了。

我必须务实起来,作出微调,寻求适量改变。我答应了医生和母亲,增加热量,不让体重掉下30千克。尽管这微不足道,对我来说已是最积极的尝试。我不会让他们看不起我。请让我确信,我能够胜任这个角色,这个华丽而危险,带有冒犯性的走钢丝演员一样的角色。当他们都背过身去,不认我时,我可以相信的只有你。稳定的体重、稳定的情绪和稳定的人生目标,这一切都是我追求的东西,我不会因为来自任何方面的阻力而自乱阵脚,先在精神上败下阵来。一切拼到头来都是意志的较量,不是吗?

我们像许多著名的情人一样,是痴缠一辈子的孽缘,或许缘分尽了,便渐行渐远,相忘于江湖。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后者,但对我来说,这是很久之后的将来的事。现在的我依然对你恋恋不舍。如果没有你,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该凭借什么力量去生活?我的黑暗之心,我的绝望,我的虚无主义,我那已经被唾弃的、揉成一团丢进废纸堆的理想吗?还是接受那一套世俗价值观的洗脑,努力忘掉一切,努力做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一切已然明了。这一刻我仍在你的身边。我不确定自己的命运将会被如何书写,因为一切都是进行时。

你永远的朋友陶芷衡

2012年7月19日

3

无处不在的冷,困倦,刺目的灯光,行李箱的气味,咖啡因带来的莫名其妙的亢奋。从她进入机舱放好行李,坐到座位上的一刻起,那一切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依旧是因为兴奋而不眠不休的十几个小时,依旧是透入肌骨即使裹着双层毯子也不足以驱走的寒冷,依旧是尾骨擦到椅子时隐隐约约的疼痛。餐车送来了食物,所有人都陷入机械的咀嚼动作中。她几乎有些羡慕,几乎想要加入他们。她从餐盘上取下一杯酸奶,余下递给父亲,继续拧开一盏小灯写日记。她早早准备了在飞机上“能吃”的东西:低卡能量棒、浓缩蔬菜汤、黑巧克力、小袋杏仁、西梅、螺旋藻、复合维生素B、胃药和止痛片,全部装在一个透明密封袋里。即使在倒时差的一天半里她也坚持记录饮食:早上去机场前她吃了一串葡萄,在飞机上又吃了螺旋藻片、酸奶、西梅,喝了健怡可乐。到达旅馆是第二天晚上,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最初一个星期是最辛苦的——去学校报到、办宿舍、开银行卡、电话和网络、交学费、打扫房间、收拾行李、去宜家买家具、为暑期课做准备。在暑期课开始前,她还要随父母做简短旅行:飞往旧金山后提车南下,一路穿越以风景优美著称的加利福尼亚州一号公路,回到洛杉矶,最终抵达圣地亚哥。比起寒冷的湖区,美丽的加利福尼亚真是另一个天堂般的世界啊!一想到接下来的旅程,她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较之新的土地和旅程,更令她激动的是新发现的各种低卡食物。第一次去学校附近的普通超市就令她眼花缭乱,那么多种零卡维他命水和苏打饮料、代餐蛋白粉、低卡燕麦、WeightWatchers冰激凌——全是她梦寐以求之物。当天下午她就尝试了一家冻酸奶店,号称无糖无脂,每盎司仅25—30大卡,一杯不过100—120大卡。这当然令她欢欣鼓舞——可以放心大吃低卡甜品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第一次她小心地尝试了两个最经典的口味:巧克力和法式香草。味道真是美妙极了,比国内的酸奶冰激凌好吃又便宜得多。啊,她是多么热爱在美国的新生活啊!

她还在一天天瘦下去。如今体力活动大大增加,但摄入的热量更低了,时常每天不到300大卡,早已打破了维持体重的底线。一周后她站到新买的体重秤上,几乎吓了一跳:62磅(28.1千克)。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掉到30千克以下,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兴奋又有些恍然。八成是搬家太累的缘故,她安慰自己,安顿下来吃几顿甜食自然就会回到平衡点了。父母明面上不提,从打量她的焦虑眼神里便可以看出来。她瘦得太突兀了。大概所有人都这样想,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

新宿舍的入墙式壁橱里有一整面的穿衣镜。便于她每天早上打量自己,侧过身体,把手放在突出的肋骨和胯骨上。她用卷尺量过自己的身体:70-50-71。腰围50厘米。她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似乎奥黛丽·赫本的腰围只有50厘米。她想起去年那个潮湿的、令人绝望的冬天,在电影赏析课上一遍遍看威廉·霍顿和赫本主演的《巴黎细雨时》里的场景,赫本穿着粉红色纪梵希小礼服出现在燃起灯光的铁塔前,她的腰身和肩膀的线条美得让人终生难忘。那样的美不是她可以奢望的,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隐秘的欣喜。她毕竟做到了!美、爱和命运,一切都无法苛求,她可以做的只是瘦一点,再瘦一点。至少现在她达到了目的。

但开学的事情进行得并不赖。回邮件、做清洁、在学校和宿舍之间不熟悉的小路上走来走去,还要准备之后的长途旅行。只有几个小小的问题,其中之一是她永远非常怕冷。初到旧金山时她只穿了一件外套和长牛仔裤,几乎被渔人码头上的海风冻坏了,以至于第二天去买了防水夹克和打底裤。时值夏日,她却早早穿上了秋装。后来,在那些曝光过度的照片里,她看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像一个虚幻的、不真实的影子。大约是从那时起,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便开始模糊了。

一号公路一路向南,沿途是梦幻般的景色,浩瀚壮美、气势磅礴的太平洋,险峻的山脉和裸露的黑褐色礁石、海滩上懒散躺满一地晒太阳的圆滚滚的海豹,色彩缤纷的野花和苔藓,珍珠一般错落在海天一线之间的古老的城镇与村庄。所到之处总有干净的石板路,有喷泉和雕塑,有市政广场,有教堂,有市集,有赶集的人群,有阳台上摆满鲜花的小旅馆,有欢乐得不真实的节日游行,有来自世界各地、说着不同语言的旅行者。这一切把她带回了在欧洲旅行的日子,但绝大多时候她不愿多想,因为没有精力思考。海边或山间风太大的地方,她拍下两张照片,便匆匆钻回车上去。父亲支起三脚架给母亲拍照,她隔着车窗静静看着。每到一个歇脚的加油站或休息区,她都要钻下来买水:零卡的能量饮料、苏打水、现磨的黑咖啡。到餐厅吃饭时,她负责翻译菜单,点他们喜欢的菜,自己吃带来的水果,或者点一道蔬菜沙拉。母亲只是默默看着她,埋头吃着。谁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谁有这样的权利呢?

她开始习惯这一切——咖啡因,无法入眠的夜晚,清晨的寒冷和黄昏时疲倦的安宁。睡不着的时候她会从酒店床上坐起来,披上外套,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深邃宽广的银河从天顶铺洒下来,像无边无际的水晶珠帘,她屏住呼吸,听着夜风中似有似无的一点万物呼吸、沉睡、生长的声音。那一刻她相信自己是自由和安宁的,即使现在不是,终有一天,自由和安宁也将到来。

她开始期待那一天。无论多远。

暑期课开始了。

最初的课程没有什么难度,无非是微积分之类的高等数学和经济学——说实话她并不明白开这两门课的目的,似乎它的唯一意义便是提供人们熟悉环境、互相勾搭的机会。中午休息时她不愿意待在休息室里和大家一起吃饭,她宁愿多走一段路,去附近的咖啡馆上网或写作业,喝一杯热美式,吃早上洗好的新鲜水果。只要坐在阳光下,四点钟之前都不会太冷,但她必须带着围巾或厚外套以防不测。她来加州后几乎没怎么穿过裙子,而这应该是最温暖的季节,在25℃上下。太阳落山前,她必须早早坐上校车,返回宿舍,好避开那种无所不在的寒冷。

父母住在附近,常来看她,有时在她那里做饭。她喜欢那些短暂的温馨时光,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似乎温度也上升了一点。有时母亲给她盛碗汤,如果是清汤,她会象征性地喝一口。这时候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她听见喝汤和咀嚼的声音,落下碗筷的声音,洗碗的声音,水龙头下嗒嗒的滴水声。而她像猫一样蜷在红色的沙发椅里,裹着围巾,抱着发烫的笔记本电脑,一边吃她的水果,一边专注于眼前的信息,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读进去。她习惯性地打开美食网站,搜寻本城最好的冻酸奶或意式冰激凌店,那是她唯一能够享受而不会有罪恶感的美食。更妙的是,每家连锁店的网站都提供营养数据,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因为这些新信息的大量涌入而兴奋异常。满意于这种精确的甜美,她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忘记了几个小时后睡前必须经历的那种饥饿。

饥饿。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尽管她下意识地不予承认。那些难以入睡的夜晚和早早醒来的清晨,那种在两大杯滚烫的咖啡下肚后依然无法消退的寒冷,早上上课途中穿过林间小路时的深深的疲倦,都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临行前答应医生的800大卡怕是做不到,现在她连500大卡都保不住,在只吃水果和冻酸奶的日子里,300大卡怕是最多。她依然有随身带着小袋的黑巧克力和杏仁的习惯,预感会低血糖时拿出一点,慢慢放到嘴里,感觉心跳平稳下来。可即使这二三十大卡她也要在心里计较一阵子:万一晚上可以出门吃冰激凌呢?是不是要把这点卡路里省下来?

她对热量的锱铢必较已经到了如此变态的程度。某次路过公路上的便利店,她从冷柜里匆匆抓了一瓶AW根汁汽水上车,喝了好几口才发现不是低卡版,顿时心慌意乱——莫名多摄入的热量该怎么办?到了酒店,她第一件事便是拿出食物秤,对照营养标签,同时动用了许久不用的初中物理知识进行了如下计算:

整瓶饮料热量:290kcal

整瓶饮料体积:591ml

剩余饮料(含瓶)重量:579g

同等体积的水(含瓶)重量:550g

饮料密度:1.0527g/ml

整瓶饮料(含瓶)重量:1.0527g/ml×591ml=622g

喝掉的重量:622g-579g=43g

喝掉的热量:43g/622g×290kcal=20kcal

计算结果总算让她放下心来。看,不过区区20大卡而已!她一边笑自己的大惊失色,一边自警这类事不可有第二次。

也有那些因精打细算而感到幸福的时刻。某个周末到海边玩,她去了霜家心仪已久的冻酸奶店,不小心打多了,称重有6盎司左右(一般她都控制在4—5盎司)。然而她还是一个人坐到窗边,对着夕阳下平静的海岸,慢慢地吃掉了满满一杯。店里很热闹,到处都是穿着热裤和小吊带的年轻女孩,露着被日光晒黑的皮肤,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她们的冻酸奶上撒满了巧克力碎、M&M豆、麦片碎和缤纷的糖果。她的杯子里只有最平凡、最纯粹的180大卡。她卷起长袖卫衣的袖子,看着自己苍白手臂上凸起的青筋,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她感到冷,但她正体验着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那种冰凉的、入口即化的甜蜜,血糖骤然上升的快感,一切不确定性都在这一确定的数值前销声匿迹的愉悦。她望着海边缓缓落下的玫瑰色的夕阳,感到自己终究尝到了生命的甜美,尽管如此短暂……

那一天的总摄入也是290大卡,她却仍在日记里注明“暴食日”。她享受了定额之外的东西。因其稀有,每一点额外的享受都显得莫可名状的珍贵。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深受折磨之际,她却也感到了最大的幸福。是她在欺骗自己吗?不,她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个轻盈的、不真实的、最接近完美的玫瑰色的幻影。

她没有做梦。这是她亲手创造的奇迹:一个人的奇迹年。

4

最后一个周末,他们一道去了拉斯维加斯。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去赌城当然不仅是为了赌,更是为了吃自助,看秀,享受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纸醉金迷。她兴冲冲地准备行装,带着课本和要交的经济学作业,更重要的是她的漂亮裙子和计划中的食物:速溶热巧、紫菜汤、薄荷糖、维生素。内华达比加利福尼亚要热得多,她可以穿着单薄的纱裙和针织衫走在阳光下。汽车一路行驶在岩石裸露的群山和荒野之间时,她躺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后座上,抱着热水杯和iPad,谋划着这几天的卡路里分配。那里有不少著名的甜品店,赌场酒店的自助餐厅更是有着种类多到眼花缭乱的精美甜点和冰激凌。豁出去了,她想,可以把热量省下来好好吃几次甜食了。不论如何,她已经足够瘦了。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她对自己的体重已经很满意,保持现状就好。

那晚她走在拉斯维加斯大道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看到了美国化的埃菲尔铁塔、狮身人面像和泰姬陵,扮成绿巨人、蜘蛛侠、唐老鸭或兔女郎模样的街头人偶,涂着满脸油彩、插着羽毛的表演者,满面笑容醉醺醺涌过街头的游客……这里是成年人的乐园,永无止境的夏日狂欢之所。烟花在霓虹流动的街头上空腾起,令她想起拉娜·德雷的National Anthem(《国歌》):盛大,浮华,富丽,不羁的美国梦。到达这个国家以来,她从未如此切身地体验到那种激动人心的美好氛围,从未呼吸过如此真实而甜美的空气——“甜美”的意义是字面上的,这座城市的浮华之美就飘荡在甜食、香料和女孩们的衣香鬓影里。置身其间,你不可能不被这华美的幻象感染,以至于明知它与真实的巨大区别,仍然会允许自己沉迷其中。在这幻觉的天堂里,做梦是可以被允许的吧?一两次放纵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这氛围打开了她的感官,刺激了她因为饥饿而分外敏感的神经。她很兴奋,但同时也很疲倦。这一晚走的路太长了。

次日她早早醒来,站上了洗手间的电子秤。还是60磅。她走进厨房,烧好热水,冲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菜味噌汤,这30大卡足够她感到温暖了。她换上水蓝色裙子和米色罩衫,对着镜子,把手指放在突出的锁骨和膝盖骨上。“你太瘦了……该多吃点了。”不断有人这样说。她摇摇头,转过脸去。你可以多吃点了。这个声音像是第一次从她心底升起来。幻觉还是真实?难道说,仅仅是因为置身此地,她便有了放纵的资格吗?就这两天而已。她在心底对自己重复着,在隐隐的不安中,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

晚上她要求去百乐宫酒店的Jean-Philippe Patisserie转一转。这间法式甜品店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巧克力喷泉,几乎是一个美轮美奂的甜品博物馆。除了流光溢彩的巧克力瀑布,隔着玻璃橱窗,可以看到你所能想象的最为精美的翻糖蛋糕和艺术品一般璀璨的甜点:艳丽的水果挞、缤纷的马卡龙、歌剧院蛋糕、闪电泡芙、蛋白柠檬挞、提拉米苏、拿破仑蛋糕、黑巧克力和白巧克力慕斯、一整面墙的手工巧克力和巧克力装饰的水果和鲜花,以及数十种口味色彩绚烂的意式冰激凌。对于甜品爱好者兼选择困难症患者而言,这里简直是令人呼吸困难的人间天堂。她故作镇定,站在镶有烫金吉尼斯纪录证书的巧克力喷泉旁拍了照,绕着甜品柜和可丽饼制作台徘徊了好久,在一番漫长的心理斗争后,最终选择了一杯意式冰激凌,石板街(Rocky road)和椰子两个口味。

冰激凌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端了上来。仅仅第一口,她便又感到那种生命力量重被点燃的奇妙欢乐——血糖上升时的甜,冷,之后是回甘的甜。她还没有忘记点评口味:石板街甜得过于厚重,倒是椰子味十分惊艳,能吃出椰丝的质感和纯真华丽的回味,仿佛在沙漠中吹到了蔚蓝的海风一般。她用银色小勺一点点挖着冰激凌,沉醉于这奢侈的享受之中,几乎忘记了时间。柏拉图式美食家的信条之一:食物如同艺术品。吃美貌的甜品是为了快乐,而不是为了活着——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颓废派,唯美主义,不切实际的任性。她随时可以跳出来,自我批判一番,但仍会理直气壮地如此行事。

母亲走回来,在她旁边坐下:“还是吃得这么慢啊。”

“是啊,不过这是我这两天吃最多的一次了。”

“你吃了什么?只有水果和冰激凌……”

“今天已经超过400大卡了。”

“400大卡?”母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恐怕只是别人一顿饭或零食的量吧。你将来还要跟这些身强体壮的美国人去竞争……”

芷衡不理她,慢慢把最后的冰激凌挖干净。一种莫名的烦躁忽然从心底升上来,她感到疲倦,感到被严重地轻视了。不就是吃吗?有什么了不起?

“明天我跟你们去吃自助餐。”她肯定地说,“认真的。”

她感觉自己赚到了,但似乎又不是。在饰满鲜花和水晶灯、如同万国美食博览会一样琳琅满目的酒店自助餐厅里,她头一次破天荒地拿了这么多碟——几乎全是甜品。除了少量水果和咖啡,短短的两小时内,她总共吃掉了如下食物:1份巧克力慕斯、2份薄荷青柠莫吉托慕斯、半杯覆盆子慕斯、2份核桃派、1份苹果金宝馅饼、1杯焦糖布丁、1份核桃焦糖布朗尼,以及共9球7种口味的意式冰激凌:椰子、咖啡、开心果、海盐焦糖、香草、黑樱桃和杧果。最好吃的开心果和黑樱桃她甚至要了双份。如此频繁往返于甜品柜台之间,以至于最后再见到盛冰激凌的姑娘,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谢谢,这真是太美味了!”对方听到她的称赞,歪着头甜甜一笑,又挖上满满一勺。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内暴食吗?尽管所有甜点都是超小份,吃到最后,她已经开始感到恶心了。她坐在那里,感到浑身发冷,便起身去盛了一碗味噌汤,一边慢慢喝一边开始计算热量——无论吃多吃少,她从来不放弃的是计算。最后的计算结果出来了:1964大卡。接近于所谓的“2000大卡是一个正常人需要的热量”。好了,如今你们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回到酒店,她吞了半打消化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心脏加速跳动、血液流动的声音。除了生理上的不适,她如今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了悔恨和自我厌恶的含义。明明都吃到胃疼还不停地吃,为什么?仅仅为了在家长面前逞强,或是追逐某种极端体验?或者说,只有当她吃甜点吃到恶心时,才能战胜对它的永不熄灭的渴望?

她很害怕。即使是“计划内暴食”也打开了另一扇门,门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在说话。其中一个说,你可以用一种折中的、更健康的态度对待食物;另一个却说,看,你可以偶尔暴饮暴食一次,余下时间里什么也不吃。怕什么呢?你总会瘦回去的。那种自暴自弃、自我毁灭的快感,她不是也尝到了吗?——不,不能这样下去。她要回到节制的轨道上,即使是饥饿带来的寒冷、晕眩、无力,都不能与此刻的悔恨与痛苦相比。食物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过度的食物。她回想着减肥论坛上的种种失败案例,不少节食过度的人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暴食倾向,因为一次越界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轨道上来。她当时还嘲笑过这种事:这都是因为意志不够坚定造成的。这种事绝不会出现在她陶芷衡身上。可是今天,她不是也一样在不限量的甜食面前,差点失去了自制吗?如果这种事再出现一次会怎么样呢?她站起身,因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而颤抖。那将是她最不愿看到、最不敢想象的事。

在拉斯维加斯的最后一晚,他们返回百乐宫,看了一次太阳马戏团的表演。开场前他们和旁边一对中年情侣聊了一会儿,对方也是南加州人,听说她入读的学校和专业时,当着父母的面对她赞不绝口:“Your daughter is perfect!”(你女儿真完美!)她也跟着假笑,笑得尴尬。

完美?别开玩笑了。那是不可能的。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已经辜负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期待。我只是个差劲的、不称职的完美主义者,尽管永远期待更好,却对“好”的限度和标准一无所知。即使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即使得到了最终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幸福。因为我很清楚,追逐极致的结局便是毁灭。

“不要奢望完美,你永远也不可能达到。”萨尔瓦多·达利如此说过。我想他是对的。也许我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了。完美不是最稳定的存在状态,平衡才是。这是我下一步将要学习的东西。这条路还很长,但我必须走。

再次路过Jean-Philippe时,她瞥了一眼巨大的巧克力瀑布,近乎冷漠地无动于衷。

5

那个时刻总是要来的。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知道自己很累了。该放手了。

暑课结业那天,系里举行了面向新生的酒会。她穿了一条蕾丝滚边的珍珠色长裙,在一众袒胸露背的女孩子里穿得最多,但在太阳下山后的凉爽的夏夜空气里,仍然难以解释地冷得发抖。无心于社交的她发现了敞开式大厅一角燃着的壁炉,欣喜地溜了过去。火光映着繁星点点的夏夜,那不真实的温暖让她想起三年前初到美国时,在图书馆一角的壁炉边读书的时刻。那时她是多么坦然、快乐,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心和探索的激情,寻求着“自我”却从未被它的概念束缚……但,从何时开始,她的目光不再向外延伸,而是被限定于内心的狭小天地的惊风骇浪之间?难道人生的一切意义,仅仅是体重秤上那个变幻不定的数字吗?还是说从某一时刻起,她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真正的掌控?

她想着今天从起床到下午六点之间的日程,来到加州后每一天生活的缩影。上课,下课,打印资料,去图书馆预习,去系办公室拿小测验的成绩单,返回时从洗手间的镜子上瞥见自己的影像:她的头发长长了,脸色那么苍白,深陷的黑眼圈连眼镜框也无法完全遮住。她已记不得上一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几个女孩说笑着进来时,她迅速捡起书包,飞快地逃离了自己和他人的视线。

正视这一切吧,她对自己说,现在的你一点也不美。家长说得没错,现在的她是那样干瘪、憔悴,像枯萎的花朵一样提前沾染了死亡和冬天的气味。每天8—10小时的学习,背着沉重的电脑包赶班车,走长长的上坡路,在偌大的校园里奔波——吃的东西却不到400大卡,睡眠不足6小时,在教室里冻得手脚冰冷,只有捧着滚烫的咖啡和热水杯才能坚持下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何要虐待自己到如此地步?

不为什么,仅仅是习惯而已。习惯,那可怕的,如同缠颈的蟒蛇一样的习惯,现在成了缚住她,使她难以呼吸的桎梏了。但她并不想变成一个自虐狂。即使腓特烈大帝这样披着世俗君主外衣的苦行僧,也有他的使命的吧。但她的使命是什么?她的苦行又是通向了何等的虚空呢?

还能回去吗?回到密歇根那间小图书馆里温暖宜人的夜晚?这要看她是否愿意与那时的自己交换了,以一个数字交换另一个数字。不,那是不可能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可以微调,但她的原则就像铁打一般,无法改变。规则就是规则。

父亲来了电话。他们知道她在冷餐会上不会吃任何东西,特意接她去城里吃冰激凌。这家店她第一次去,卖冰激凌的姑娘亲切可爱,让她试吃了好几个口味。最终她选了三种:招牌的Pappalecco(一种巧克力、榛子酱和杏仁酒的混合口味)、野莓和牛奶奶油巧克力碎。每一种味道都出人意料地甜美可人。蓦然间她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被遗忘的、对生活本身的爱。度过了又冷又累的一天之后,吃到这样美好的甜品真是幸福啊!她受了什么诅咒,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吃喜欢的食物?为什么要为了一点点热量斤斤计较,折磨自己,到了一整天饿得快要晕倒的地步?

临走时她买了这家店的巧克力牛角、苹果派和柠檬挞,决定从下周起试着不再计较热量,吃自己真正想吃的东西。又能长多少体重呢?她豁出去了。这放纵如此来之不易,哪怕只有一个星期也好。

父母离开那天,最后的午餐是在老城区一家法式小餐馆吃的,她破天荒地点了道甜可丽饼,盛在有古早花纹的平底碟子里,以草莓、榛子巧克力酱、奶油和香草冰激凌装饰。可丽饼端上来时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带着奶香的饼皮的柔软、草莓的清甜、榛子巧克力的浓郁和冰激凌的甜美融合得有如一曲乐章。为什么她仍怀有对这美妙食物的记忆呢?是上一次在欧洲街头留下的吗?不,她不记得自己在旅行中除了牛奶、咖啡和冰激凌外还吃过别的东西。印象里的味觉一点点复活,而她正站在这个回忆列车相继驶来的交叉口上。她需要一些时间,更多时间去联想,去回忆,去遗忘。

那顿饭她吃得非常好,非常满足。父母看着她慢慢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以后每顿饭能这么吃就好喽!”如今他们可以安心地离开了吧?这可不是表演,她想。但下一个念头便是:今天超过1200大卡了。是不是有点过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和腿,仿佛它们会在一瞬间膨胀、变粗,变得不堪入目。什么随便吃的谎言,忘了它吧。那都是令你发胖堕落的陷阱。她咬了咬嘴唇,决定忘记冰箱里的巧克力牛角、苹果派、柠檬挞,明天干净利落地回归原计划:300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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