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的乐趣(俳句的生活方式)

2023-07-28 13:21 综合百科 0阅读 投稿:小七
俳句的乐趣(俳句的生活方式)图1

日本江户时代最著名的俳句诗人松尾芭蕉(1644-1694)。

如今诗人多。我周围就有好些人写诗,发表的地方也挺多,还常有荣获什么奖的。日本文豪夏目漱石说过:“用不着作的时候也作诗,唯一的辩解仅限于或者以诗为业,或者能作出别人模仿不来的诗。”诗人多倒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现在人人都是评论家,诗评家一多,可就分不清诗的好坏了。

日本的俳句也是诗,但和我们认识的诗,譬如一些人爱作的汉俳,大大的不同。有人说俳句是结社文艺;所谓结社,除了影视中的秘密结社,通常指俳句的结社,即俳句团体,大概也属于文化人类学所定义的实践共同体(community of practice)。语言学家外山滋比古傲然道:“俳句结社在世界上不见其类。没有结社就没有俳句的发展。俳句这种短诗型文艺成长需要结社的土壤,不要因为它是结社文艺而心虚。”不错,俳句结社植根于日本当传统维持的师徒制度及观念,不仅不必心虚,而且应该有底气。

这事还得从俳句的出处说起。

【一】

话说英国汉学家亚瑟·韦利英译和歌,大叹诧曰:“长久被短歌束缚的日本歌人受不了这种限制而尝试增加字数也并不可怪,但事实相反,他们选择了更少的字数,即俳句的形式。”短歌和俳句是日本的传统诗型,类似我们有律诗和绝句。短歌大约成型于8世纪,《万叶集》收载的和歌有九成是短歌形式:三十一个音节,节奏五、七、五、七、七。俳句的原型可上溯至14世纪中叶,由十七个音节构成,节奏分作五、七、五。事实上日本人在选择俳句之前,效仿中国的联句先是把短歌加长。可能作腻了短歌,于是两个人凑趣,一人作前半的五七五,另一人接着作后半的七七,合作一首,这就是连歌(短连歌)。初心是游戏取乐,盛行于平安时代。参与的人增多,歌越连越长(长连歌),镰仓时代多连成百韵。追求和歌的古典感觉,风雅的连歌形成主流,室町时代发展到鼎盛。以滑稽(俳谐)为能事的支流另立山头,叫俳谐连歌,近代改称连句。用国文学家小西甚一的话说:“干连歌不干的就是连句。”江户时代连歌被幕府当作御用文学,趋于没落,连句广为流行,不消说,令人感兴趣的是聚众与滑稽。

连句开头的五七五叫发句。《红楼梦》里“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这说在上头的“一夜北风紧”即发句。连句是集体创作,除了发句之外,在座的人都是接着上一人吟咏,当场抖机灵,也就是即兴。俳圣芭蕉有言:发句不可突出作者个人,以免后面接续者不好展开。这意思如同《红楼梦》里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发句则无须临场发挥,能事先准备,作好了拿到连句会上给大家起头,平时也不妨练习作一作。这就天然具备独立性,给人把短歌变得更短的机会。果不其然,作的人多了,发句独走,自立为十七音的诗型。李白是诗仙,日本就也有歌仙,平安时代选出三十六位歌人叫三十六歌仙,连句借以称翻来覆去接续三十六回为歌仙。芭蕉最爱搞歌仙,自诩“很多门人作发句不次于我,老汉我的真本事在连句”。芭蕉(1644~1694)年代一般是举行连句会,围坐在一起联吟,到了芜村(1716~1783)年代兴盛发句会,分两组作发句,一对一比试优劣。连句会上大都是客人或贵人、师傅起头,好似开场白,自不免寒暄,今天天气哈哈哈。源于连句,文艺评论家山本健吉主张俳句有三个要素:滑稽、寒暄、即兴。

连句的集会叫座,与会的人叫连众。跪坐一圈作连句,叫卷,卷个歌仙什么的。连众就座,每个人既是作者,又是读者,创作和享受都是在座这伙人,满座皆欢。这叫座文艺,亦即共同体文艺,这是连句的一大特色。小西甚一说:平安时代以来有一种意识,制作的人和享受的人截然分别的技艺不算是艺术,例如绘画和雕刻绝不是艺术,而是做给人看的工艺品,作者是工匠。物语(小说)不是艺术,因为它并非只有写物语的人能享受。在这个意义上,连句是艺术,高于近代以后被独尊的小说(物语)。

文艺评论家丸谷才一也说过:芭蕉不是作发句显示个人的技能,而是跟伙伴们合作,在连句中发挥自己的本领。日本文学大多数作品不是站在以个人为中心的立场上撰写的。《源氏物语》不是叙述光源氏的个人生涯,而是处理姓源的一家的历史。歌人代表他的家作歌,结集叫家集。“各种时代,代表各种样式的文学家全都是这种状态,说来是反个人主义的,是共同体式的。”最充分显示共同体性质的是词华集,我们叫总集,譬如《诗经》。词华集不是个人的歌集,而是群星组成的天空。敕撰词华集更是由天皇或者太上皇——当时最高的诗人、批评家指示,以朝廷为主编纂,用来统一国民的情操,引导其趣味。汉诗、和歌、连歌的敕撰词华集将近三十种,没有哪个国家的历代帝王这般持续地关心诗文的编撰。它成为王朝文化的中心,又以这种文化为核形成日本文化。

【二】

明治年间夏目漱石的老同学正冈子规搞革新运动,把发句改造成近代文学的诗型,叫作了俳句。他认为“发句乃文学,连句非文学”,这话拿来说芦雪庵联诗,则唯有凤姐儿起头的“粗话”是文学,“下剩的”众人联吟都不算文学。可也是,“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这场面不大像文学。否定连句的理由是西方的,要约为三:一、诗应该重在表现“个”,人自为战,连句却是集团作战;二、诗要求统一的主题,表现个人的感情,而连句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不过是智力游戏;三、连句需要跟师傅学,作品像作业一样被批改。

需要跟师傅学,这是连句的又一个特色。既然是团体活动,自然有游戏规则,也得有相应的理解能力和审美取向,所以参加者需要被训练成圈里人。如小西甚一所说:“连句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又是‘自给自足的世界’,不是谁都能光顾的自由贸易国,这一点书法、和歌也同样。”师傅,过去叫宗匠,如今叫先生。连句、茶道的师傅爱戴宗匠头巾,有点像手术帽,芭蕉、千利休的画像都戴着。芭蕉三十岁出头离乡来到江户,一边做工一边搞连句,大约三十五岁当上宗匠。广收门徒,几年之间形成了自己的门派,叫蕉门,其风格叫蕉风。

虽然形式、表现方法与发句同样,但俳句由风雅的或者滑稽的游艺变为一种近代以至现代的文学样式,是个人的自由创作,无须给他人留地步,作者与读者各自行动。然而,正冈子规不待见连句,却承揽了连句最本质的东西,即共同体性质,仍然是抱团活动。他死后,1929年出现结社的称呼,统一了俳句组织的各种叫法。宗匠改名为主宰,继续在俳句结社里充当权威,拥有指导、评价、改动他人作品的特权。结社是组织,当然少不了规矩和限制。大众看似要求自由,其实也害怕自由,依赖于组织。正冈子规的改革未进行到底,俳句有一点夹生。山本健吉说:“近代俳句追求个的意识,但根底上是众的社交性文学。”

【三】

作俳句的人多数称不上俳人,正如写诗的人未必算诗人,对于他们来说,发表作品是头等大事。作品被发表,才有了它作为作品的生命。也许有人只是为自娱消闲,但似乎越是普通人越热心公之于众。哪里发表呢?一是报刊。好多报刊都设有俳句栏目,供读者投稿,由选者选登。选者类似于过去专事评判作品优劣的点者,但报刊付酬,不向作者收钱。按俳人金子兜太的说法,日本俳句人口少说有一千万,专栏之粥少是固不待言的了。二是俳句结社一般都办有刊物,交钱加入,就可以发表自己的大作。这才是结社的魅力所在。一位70后,作俳句斐然有成,当着大学的兼课讲师,办起了结社,年会费1.2万日元(学生减半),刊物为季刊,可投稿十首,由主宰选登。月刊一般是投稿五首,再严格的刊物也得给人登一首。据《俳句年鉴2021年版》统计,俳句结社发行的刊物有五百九十二种。

俳句结社有两个功用,一是出刊物,二是开句会,即俳句的集会。近年在俳坛颇有名的俳人长谷川櫂说:俳句是实践的文艺。怎么实践呢?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亲口吃吃呗,非也,乃是去梨园——句会。他主张作俳句第一是参加句会。句会有事先出题的,也有像考试一样现场出题的,还有大家一起去哪里触景生情的,叫吟行。每个参加者按规定数量提出自己的作品,三首或五首。新手和行家里手的作品混在一起匿名评比,此时角色转换,作者都变成读者和评家。这样互选应该比刊物由主宰选登更民主,虽然也难免法眼与有眼无珠之隔。

俳句的乐趣(俳句的生活方式)图2

近年在俳坛颇有名的俳人长谷川櫂。

最古老的俳句刊物是1897年创刊的《杜鹃》。正冈子规的弟子高滨虚子接手后改为同人制,再改为以他为首的结社。主宰的位置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女儿,女儿传给儿子,延续至今,像茶道、手工艺等一样是家业。从皇位到政界、商界、演艺界,资本的继承无所不在,想来最不容易世袭的是歌手,再就是文学。据说现任主宰每月去各地出席二十多个结社下属的句会,未必是俳人吟行,而是经营者的奔走。

外山滋比古有一个怪论:文学作品一般要经受几十年的考验,才能成为古典,流传后世,从没有作品在作者手里成为古典的,然而每月在结社里发表“结社俳句”,可以受到“根源性批评”,“能刚一制作就成为古典”。这说法有点可笑。他所谓古典充其量是“结社古典”,岂能与正常意义上的古典相提并论?俳句结社的审美基本是主宰主导的小圈子审美,未必有普遍价值。

俳句到底是什么?似乎都有点拿不定主意,最有趣的,说它是含羞的文艺。长谷川櫂说:“小说也好,新诗也好,‘文学’这个词给人的印象都是有优秀才能的人吭哧吭哧写的东西。只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或者在荒野的尽头,那确实是孤独的天才的工作。如果文学是这种东西,那么俳句显然不是文学,因为俳句由诞生之时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赠物。俳句绝不是个人的文学,而是有对方的文学。有对方的文学,不能只是作俳句的本人明白,也需要对方明白。这样的话,不叫文学,叫文艺好了。”看俳句结社的招募广告,常写着:通过五七五的世界和各种人沟通,有平日尝不到的新鲜趣味;不懂规则也不要紧,在主宰之下,用实践的形式快乐地学习俳句,云云。有人说,个人作俳句,所以俳句是文艺,不是技艺。但句会是社交的场合,流程充满游戏性,怎么看也像是茶道、插花之类的技艺。文艺也罢,技艺也罢,总之坐不稳文学二字。法国文学研究家桑原武夫曾批判“俳句是同好们制造一个特殊的世界在里面享乐的游艺”,但这样窝里乐的俳句小团体遍布各地,一亿日本人众乐乐。

李长声

声明:若水百科所有作品(图文、音视频)均由用户自行上传分享,仅供网友学习交流。若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youzivr@vip.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