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我待你这么好,你居然要嫁给他?”慕宸欺身上前,将我按倒在床榻上,咬牙切齿地问。
“皇上自重。”我淡淡道。
“林今墨,我看你真是——”
“如何?”我接话,“皇上气糊涂了,今时不
同往日,从前小爷少侠的称呼就大可不必再提。”
你是皇帝,我是臣子,这才是正经道理。
一
我嫁给当朝最尊贵的王爷。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我们都懂。
他的母妃在京中名媛里千挑万选看中了我,亲自去求皇帝赐婚。
与其说是看上我,倒不如说是,看上了我背后的将军府。
而我,早已到了入宫选秀的年纪,若不允这门婚事,怕是只能进宫了。
进宫做一只金丝雀,实在不符合我人生的规划。
所以在父亲询问我意见时,我同意了。嫁给麟王。
麟王是疼惜我的,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只是这其中有几分真意,暂且不表。
而我心中也有别的小算盘。
当今圣上身体从小就不好,一直默默无闻,但他却能从九龙夺嫡中杀出来,得先皇在众臣面前亲口说出由他继承大统。
哪怕麟王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江山的主人,我也并不看好他。
君不见自从皇帝登基,当初的四王六王八王一干人等,皆是死的死伤的伤?
甚至我还知道,有的局看似是麟王做的,但背后却有皇帝的手笔在里头。
皇帝能坐稳这江山,绝不是等闲之辈。
可麟王不觉得。
似乎是多年谋划皆成空让他失去了些许理智,他不再像先皇在时那样韬光养晦了,直接露出了锋芒与皇帝对抗。
娶了我,在他看来是离胜利又进了一步。
而他的九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毕竟,是个人都知道兵权在手的重要性,皇帝却不敢反驳他母妃的赐婚请求,这样窝囊,如何担当大任?
当然了,这是麟王自己脑补的皇帝。
我觉得他对皇帝误解很深。
但深不深的,与我何干?
在麟王着手准备对付皇帝的同时,我忙着做生意。
我儿时长在父亲的故乡江南,那是个好地方。
山好水好,最主要的是生意好。
我在那买了一家客栈。
客栈开大后又买了一家餐馆。
后来是珠宝店药材店丝绸店,总之能赚钱的行当我皆掺了一脚,到如今,我已经是全国最有钱的女人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着手布置我在江南买下的一个山庄。
江湖奇人异事多,我游历时曾结交了不少。其中一个,擅布阵。
我花了大价钱,请他在我的山庄周围布下九九八十一个阵。
现下林家已有不少族人暗中前往居住。
至于我这样做的原因……当然是麟王马上就要反了。
这个白痴,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二
中秋前两晚,我同麟王行完周公之礼,他抱着我道:“今儿,后日中秋宴会,陛下会在宫中设宴。”
我抬起他的下巴,笑嘻嘻道:“王爷,那你明日要陪人家出去买套新首饰。”
“今儿喜欢,我自当奉陪……来……”他的眼神顺着我的锁骨往下,眸色一深,翻了个身,将我压住。
一夜被翻红浪。
第二天我神清气爽,麟王两眼乌黑。
我为了他男人的面子,娇滴滴软倒在他怀里,嗔怪他昨日太过折腾,他这才昂首挺胸起来,搂着我往京中最大的首饰楼万芳阁去了。
万芳阁的能工巧匠很多,有时连皇宫里的皇后和妃子亦会在此订货。
麟王给我试了许多首饰,说是他特意找人画了图纸定制的。许是因为马上要有求于我爹,他付钱付的十分爽快。
他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而我是真的开心。
因为这个首饰店其实是我开的。
自己拿自己的东西,还有人给我钱,我可太开心了。
到了第二天,我满头珠翠前去赴宴。
临行前我假意抱怨头上太重,要拿下一些,被麟王拦住,好说歹说劝我,说是穿的好一些,方能让皇上和娘家知道,他待我多好。
实际上,我头上的珠宝,不管是款式还是礼制,都以远远超过了我该有的品级,就是皇后,都不成多让。
简而言之,麟王忍不住了,想先借女眷首饰的僭越,来探一探皇帝的底。
若是皇帝忍了,那他就可以实施进一步的计划了。
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得寸进尺,顺着杆子往上爬?
三
中秋宴会了。
皇帝见我满头珠翠,没有说什么,目光平平移开,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皇后有些坐不住了,笑着问我:“麟王妃累不累?”
我亦笑:“回皇后娘娘,臣妾觉得还好,甚至还能再重些。”
这话一出,不少人当即变了脸色。
麟王起身,惶恐道:“臣想着王妃头一回入宫赴宴,恐太妃怨我太过怠慢,亦惹林将军不悦,这才……”
“好了,没得说了这些闲话,”皇帝摆摆手,示意无妨,瞥了皇后一眼,“皇后多吃些罢。”
皇后闻此十分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麟王则愈发得意,同大臣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我对麟王说自己要更衣,遁了。
四
我站在桃花林中最深处,等了半晌。
一阵微风掠过,玄黑色的身影已从远处到了面前。
皇帝在背后搂住我,将脸埋在我颈间。
我回头,他便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带着酒意,和欲望。
我们吻了很久,直到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才放开了我。
“陛下怎么一来就耍流氓?”我笑吟吟地勾住他的脖子,懒散地靠着他,在他心口画圈儿。
他吸了口气,捉了我作乱的手:“你小心我在这就……”
“嗯?就怎么?”我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你今儿可没空。”
皇帝气得直磨牙:“小妖精,你给我等着!”
“说正事儿,麟王的东西我收集的差不多了,随时能用。你那边怎么样?”
“陈太妃七日后会着风寒,需麟王入宫侍疾,由太医院满院作陪。届时朕会突发急病。”
这对麟王来说是极好的机会。
“我爹的兵符给你了么?”
“昨儿给的。”
我了然:“麟王前些日子藏起来的是假的?”
“自然。”
“诺,这是解药。”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瓶子,递给他。
麟王打算给皇帝下药,秉承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名言,他把解药放桌子上,和枇杷膏一起。
“替你试过了,是真的。”我补了一句。
皇帝接过,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墨儿,有你,省了我太多麻烦。”
我媚眼如丝瞥他一眼,心里却清楚,这解药他应该早就有了。
“不早了,我先回去。”我离开他的怀抱,往林子外走去,走了几步,忽有风来。
我便在漫天花雨中回头,粲然一笑:“慕宸,明年的今日,我陪你去洛水看桃花。”
五
中秋宴后,麟王的小动作越发多起来,十七夜里,我在屋顶上听见他与幕僚商议,要在皇帝狩猎时动手,那时时机最好。
我暗自腹诽,不必,你九弟已为你挑了个好时候。
果然二十二那天,麟王同我说,陈太妃着了风寒。
“今儿,你同我一起去见母妃。”
麟王还是留了心眼的,自从和我父亲达成了共识,他不管去哪儿都带着我,好让我爹真心替他办事。
可惜他既不了解我爹,也不了解我。
陈太妃的病倒也不是十分严重,起码看见麟王时她是很精神的。
麟王和陈太妃母慈子孝,我在一旁安心做一个花瓶。
而她同自己的宝贝儿子聊了半天总算看见旁边还杵了一个我,便笑着说:“王妃也该准备着,为麟儿生个孩子。”
呵呵,生出来正好给他过明年的忌日?
我点头应是:“谨记母妃教诲。”
陈太妃还要再说什么,忽然殿外闯入一个内侍,顾不上通报便急急跪在了麟王面前:“王,王爷,陛下他突发急病了!皇后让太妃这儿的太医赶紧过去!”
麟王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此话当真!?哦不是……陛下他还好吧?有什么症状?”
想确认症状,看来他已经给皇帝下毒了。
“仿佛十分凶险的样子,一直在抽搐,还吐了血。在场的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后娘娘都被吓哭了,说要请朝臣们入宫——”
“不能去!”电光火石间麟王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狰狞着脸大吼一声,“凡是往宫外去的人,格杀勿论!”
他话音未落,我便看见几抹黑影分头向不同的方向掠去。
进宫带暗卫,真有你的。
皇帝的情况还不明朗,但朝臣在场对麟王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若皇帝真到了大限,谁在榻前谁就掌握了话语权。皇帝没有子嗣,唯有贵妃陈氏怀孕七月,若朝臣在场,皇帝必会托孤。
这朝中还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大臣的,麟王与他们硬碰也讨不了好。
而若是皇帝没事……这有事没事的,还不是跟前的人说了算?自古以来多少皇帝死的蹊跷却无人敢提?
只要封了皇宫,这里便是麟王的一言堂。
我跟着满眼发光的麟王一起到了皇帝发病的泰兴宫。
泰兴宫因为皇帝生死未卜早已乱成了一团,正愁没个主心骨,麟王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有皇后警觉:“麟王来这儿干什么?”
麟王大义凛然义正言辞:“皇弟有恙,我这个做皇兄的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还能帮什么忙?接管九五至尊这个位置呗。
皇后瞪大了眼睛:“你,你怎可这样称呼陛下!”
“他是弟弟,我是哥哥,这是我们出生就注定了的!”麟王从胸口掏出兵符,对着宫门厉声喝道:“御林军听令!”
“在!”守在宫外的侍卫传来整齐划一的回应。
“陛下突发疾病,实在蹊跷,现在由本王来主持皇宫事宜。你们将泰兴宫围住,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
发完号令麟王回到了内殿,对着一众太医笑的和颜悦色:“陛下怎么样?”
为首的太医道:“回王爷,陛下发病虽然很急,但其实并无大碍……”起码脉象上看不出什么,毕竟是装的么。
麟王看着那太医冷笑一声:“拖出去斩了!”
“什么?你,你凭什么斩我?!”太医被侍卫拖走,不一会儿从殿外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麟王环视剩下的太医,见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十分满意:“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么?因为他,说错了话!!”
太医们在宫中混了多年,都是人精,听了麟王这话哪还能不明白,当即就有人出列,跪在麟王面前大呼:“回王爷,陛下突发疾病,臣等无力回天,还请王爷责罚!”
有了人带头,又站出了几个太医,跪在麟王面前。
不过也有傲气的,譬如太医院之首华阙:“王爷,回头是岸,陛下正值盛年,如论如何都不该是你越俎代庖!”
麟王眼睛早都红了,哪里听得进去,当即就让人将华阙也拖了下去:“王爷?谁是王爷?慕宸已经驾崩了,现在我才是皇帝!”
我在心中替他鼓掌,钓了半天鱼,总算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句话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觊觎者,死!
当麟王被御林军包围时,他是懵的。
方才还听命于他的御林军此时都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五哥好胆色,这毒下的精妙。只是朕,暂时还不想死。”慕宸从床榻上坐起,满脸揶揄笑容,哪还有方才半死不活的样子,“朕不想死,所以只好劳烦五哥去死一死了。”
麟王震惊地看着本该稳妥的局势瞬间颠倒,抬手拿着兵符对御林军怒喝:“这是兵符!军令如山,你们都疯了吗?!”
御林军统领抱拳:“王爷你眼神不太好…下辈子注意吧。”
麟王终于意识到自己手头的兵符是假的,猛然看向我:“是你?!”
我抬手轻抚头上的步摇,疑惑道:“王爷说什么?”
事到如今他若还不明白那就是个白痴了,但就算懂了又如何?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
六
“你敢骗我!”麟王目眦欲裂,冲我拍来一掌。
我轻巧躲开,错步间出手格挡住他的手掌,一个擒拿手借着他的力将他摔向地面。
“你连卖国通敌都敢,我耍个没血性的乱臣贼子,又有何不敢?”
我其实很想动手杀了他。
谋朝篡位是人性对权力的渴望,但麟王为了一己私欲竟敢私通敌国,将我方情报卖与匈奴首领。
要知道匈奴的军队可还在边疆的玉门关与我军对峙!若让敌军入关,沿路的百姓必会遭殃,生灵涂炭。
何况前去带兵的正是我的父亲,林崖。于公于私,我都该杀麟王一百次。
“慕麟,你身在上位,却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丝毫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想做皇帝,你也配?”
到底我只是扇了他一巴掌,这样的人要死,也得在万众瞩目下死,方对得起他的所作所为。
我收集的一切证据已经送往大理寺,麟王则被堵住嘴押下了天牢,择日问斩。
“陛下,臣刚才那声惨叫学的像不像?”第一个被拖出去的太医兴奋的满面红光,他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不想峰回路转,御林军并没有杀他,而是让他装出一声惨叫。
他知道自今天起,他便是皇帝的心腹了。
慕宸却没有理他,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侍卫落在我身上,露出一个缓慢又怀念的笑容:“你身手见长。”
作为皇帝,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连眼瞳都清澈如少年,能倒映出空中飞过的雁。
我知道,他想起了从前。
七
我从小被父亲养在江南。
父亲不喜京城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不愿自己的女儿接触这些东西,是以我除了过年会去西北陪伴他,大多时候都住在他的至交好友君大侠家中,同君家少爷君迁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君迁此人,人如其名,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用我的话来说,他是全天下最灿烂的少年,就适合行侠仗义潇潇洒洒,成为小姑娘们的春闺梦里人。
我长到十七岁,除了赚钱,最大的爱好就是行走江湖,曾立誓要见天下景,闻天下事。
彼时我和君迁得了家中长辈的首肯,自十三岁起,每年都会出门历练一番。
一开始君家还会派人跟着保护,后来我和君迁的武艺渐长,人又聪慧,家里也便随我们去了。
几年下来,我们竟也积攒了不少名声,江南一带的百姓都晓得有这样两位少侠常在江湖中行侠仗义,若有不平事,甚至会上拜帖向君家求助。
嘉和十九年,我过完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又有人送来了拜帖,置于君家掷杯山庄石狮子脚下。我早闷的不行,拉着君迁就下了山。
“这次的委托有些奇怪。”君迁拿着一页信纸道,“只说了请我们去洛水查桃花林失踪案,却不曾署名。”
“许是不想暴露身份,怕被犯人报复吧?”我坐在马车顶晃着腿,“也正常。”
“还是不对劲……”
“行啦,君少侠你武功盖世有什么好怕的?倒是我,若真遇到危险少侠您可一定要保护我呀!”我笑嘻嘻地挤兑他。
君迁无奈瞪我一眼,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梨来,擦了擦递给我:“林今墨,你就是我人生路上最大的危险。”
君迁这话不假,从小到大他遇到危险都是因为和我混在一起惹了麻烦,最惨的一次两个人被熊追着蹲在大樟树上躲了两天才等到救援。
我也不介意他揭短,咬了口梨:“一会儿就到了,咱们先打听打听这个桃花林失踪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打听君迁的担忧更甚。
桃花林失踪案,早在一个月前便破了。
“这时间选的巧,若是再晚些,我们也不会到了洛水才晓得案子已经破了。”君迁蹙眉看着信纸,简直要在上面盯出个窟窿来,“是什么人想引我们来这儿?他们有什么目的?”
我们直接找上了洛水官府。
不得不说父亲的名头还是好用,看了我的令牌知府便准了我们翻看案底的要求。
“这犯人叫毒道人,曾犯下不少烧杀抢掠的案子却一直未被捉拿归案。这次因绑了几个贵人的孩子,被几家寻了高手合力逼入桃花林,自焚于林中,死时痛苦嚎叫……而他绑架的几个孩子却安然无恙,只是在偏僻的地方饿了几天?”我越看越奇怪,“林中后来找到一具焦尸,现已入殓……”
“我爹不久前也关注了这个人,这毒道人功夫不怎么样,但用毒乃是一绝。我爹本想在这次闭关后去解决他,没想到他居然死了?”君迁奇道。
“只怕事有蹊跷。”我看了他一眼。
君迁心领神会,转身就去找了仵作。
仵作说他检查那尸体时确认其以死亡,但是那个人的症状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小的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做仵作是承了我爹的位置,技艺不精,加之从未见过烧死之人,所以……”仵作有些不好意思,“还请少侠指点。”
我问:“他死在火中,有人听见他厉声痛叫?”
“不错,好些人听见了。当时官兵追着他进了林子,寻不见他,很快林子深处就传来了叫喊,凄厉的很,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但你这儿的记录上说他死状为仰面躺着?”君迁问。
“若是他死时曾被烈焰焚身,就该是蜷缩着的样子,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知道护痛的。”我接道。
仵作连连点头:“我就说了哪里不对!我看过了,他没有服毒迹象,所以不会是中毒死后才被烧死的。”
君迁指着仵作的笔记道:“还有,你检查了他的口腔和咽喉,可曾发现他口鼻中有烟灰等物附着?”
仵作也是个聪明的,当即明白了:“若是他真死在火中,挣扎之下口鼻中少不了这些!”
我和君迁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凝重。
如此这具焦尸就不是那毒道人的了。
这个桃花林案件或许只是他金蝉脱壳的伎俩罢了。
“会不会是毒道人把我们引过来的?”是夜,我和君迁躺在房顶看星星,一起讨论这事。
“难道是他听说了我父亲要杀他,打算先下手为强对我动手?”君迁有同样的疑问。
我翻了个白眼:“你爹傻啊,要宰他还提前告诉他让他跑路?”
“那你说是为什么?横不能是他嫉妒我们俩侠名远播吧?”
“或许是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呢……”我伸手接住一片风中的落叶,覆上他的眼,“一叶障目,且看着吧。”
第二天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烟花三月,正是江南好风景,洛水旁商铺遍地,行商走贩更是接踵而来。我和君迁漫步在街头,想寻些当地的特色小吃尝尝。行走间,一边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商贩们热情的吆喝,另一边则排着一排浣衣女子,正拿着木槌捶打着衣裳,搅乱一池春水。洛水上卧着一虹石桥,桥的那头是青砖黛瓦的民居,屋顶上已升起袅袅炊烟。
我很喜爱江南的婉约,却总在吴侬软语中想起远在西北的父亲。
“我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副墨宝,已托人寄给了伯父。”君迁在我身侧说,他总能轻易看穿我的想法。
我点点头:“我的画像也一起寄去了么?”
我每年都会让君迁替我画一幅丹青寄给父亲。
君迁摸摸鼻子:“那倒没有。上次那幅我觉得不好,下次再给你画一张吧。”
“哦,那原来那张呢?”
君迁道:“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也不在意,继续说:“父亲来信说,近来边疆不甚安稳。”
“大月氏新上位了一个首领,激进些也是有的。”君迁淡淡道,“今墨,我们一起去西北好不好?”
去西北?
我确实有这样的念头。
这些年我虽长在江南,却一直记挂着远方的父亲。沙场上刀剑不长眼,从前我小,留在江南便罢了,如今武有小成,合该与父亲共进退。
我这样喜欢江南,除了爱它钟灵毓秀,也因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居乐业,会让我觉得父亲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自古武将镇守边疆,忍受风吹雨打,烈日炎炎,从少年至白首,所求不就是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么?
不过君迁可是君家独苗,“我去便罢了,你母亲舍得你去么?”
君迁看向远处蜿蜒的青山,耳尖在阳光下有些发红:“从小到大,我们不都是在一处的么?”
“也是。”我随手买了串糖葫芦,忽然见青石板的尽头围了一群人,有心去凑热闹,拉着君迁就往人群里面挤。
江南虽小意,但江南的男子并不软弱,习武者众多,时不时便会有商家或家族拿出彩头,在坊市间进行擂台比武,用以激励众人或招揽人才。
这次的彩头是一只白玉簪。
我对这类首饰的兴趣远没有兵器大,看了一圈擂台上也没有特别出众的武者,就打算离开。
转身时我忽然注意到了擂台下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公子,身穿玄黑色锦袍,腰间配一方白玉。不同于君迁的清风霁月,他周身的气质颇有些抑郁阴咎,加之他此时注视着擂台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是开心,就更显得颓靡。
这人好生奇怪。
“莫不是想要那白玉簪子,又不会武功?”我暗自揣测。
君迁也看见了他,轻声道:“不如我上去替他拿下,看着怪丧气的。”
八
“我来吧。”我拦住君迁飞身上台,转身间对他展颜一笑,“前儿刚琢磨出一个新招式,你看看如何。”
这擂台打的轻松,我为了让君迁看清招式特意与打擂的武者多拆了几招,但他还是很快落败。
白玉簪子到手,那玄衣公子的目光便直勾勾地扫了过来。
果然是喜欢这簪子,我将簪子抛给君迁,让他去给。这种交涉我一向不在心的,由君迁去做更好,他总能体贴别人的心意,教人受了惠心里却没有半点不适。
君迁朝玄衣公子走去,交谈了几句,把簪子递给了他。
玄衣公子面上露出惊讶,接着向我望来,作了个揖。
我摆手示意无妨,君迁却带着他过来了:“这位是程牧程公子。”
“幸会。”我对他其实有几分好奇,但这会儿毒道人说不得还在暗处窥视我们,所以我也没别的心思去和陌生人做朋友。
这程牧却像个缺心眼儿似的,丝毫没了我方才见他看着簪子时的阴郁,一直跟着我们,边走还边把自己的家底交了:“我前儿刚从家里出来,头一次游历江湖觉得十分新鲜,但又对好些事都不甚了解,还请君少侠和林姑娘多多指点。”
君迁温和有礼地回应着他,而我嫌他啰嗦,将糖葫芦往他手上一塞:“请你吃。”
程牧眼睛一亮:“从来没有人给我吃过糖葫芦!”
……呃,那你的童年蛮悲惨的哈。
我与君迁特意在城中多逛了几圈儿,没想到连午饭都吃了,日渐西沉,这个程牧还是没有要离开我们的意思。
这是打定主意要黏着我们了?我对着君迁使了个眼色,他微微点头,眼神往后一瞥。
我了然。果然君迁也发现身后有人跟踪了。
早晨我同君迁出客栈时并未被人跟着,遇上程牧以后却有了,这些人保不齐是冲着他来的,或许他就是为了躲避追捕,才不愿与我们分开吧。
我们心中有了数,却并没有点破,我指着不远处一家酒楼道:“我想吃这家,君迁你去替我买包荷叶酥来,我先去点菜。”
君迁点点头,往另一边去了,而程牧随我走入了酒楼。
我点了几个菜,等上到第三盘时,外头的夕阳已经几乎落下屋檐了,我扣了扣酒杯对程牧道:“程公子,我同君迁都在隔壁客栈定了房间的,你若是想要住宿,可得早些预订,到晚上怕是没空房呢。”
程牧连忙站起,拱手道:“多谢姑娘提醒,我去去就来。”
我心中腹诽你最好别来了,要不是得支开他同君迁说话,我都不想搭理他。
程牧前脚出门,君迁后脚就回来了:“人不多,五六个,有两个高手,不过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我点点头:“你把他们打发了?”
君迁低声道:“他们让我莫要多管闲事,现在是退了,但若我们同程牧分开,怕是会卷土重来。”
我撇撇嘴:“怕是分不开,他恨不得跟着我们回君家山庄呢。”
君迁拿筷子敲我的头道:“水晶饺子点了吗?我去替你调叠醋。”
这是提醒我程牧又回来了。
我挑眉,就是讨债的也不会追的那么紧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欠了他几万两银子呢!
“君少侠回来了,我敬你一杯。”程牧回到桌子前坐下,对着君迁举起酒杯,忽然脸色一白,接着晃了晃,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我震惊了,从没见过这般会黏人的,这要是个缺德的就把你卖了呀。
君迁蹲下替他把了个脉:“好像中毒了。”
……
我们带着程牧去了医馆。
医师检查了他的瞳孔等处,表示一点小毒并无大碍,只是毒发时会有些疼罢了,说完便拿着中药就往里间煎药去了。
我和君迁靠在医馆的墙上拿石子打柳条玩。
“我打最前面的第一叶。”我扔出一个石子,“你说他跟着我们干什么?”
“那我打旁边的第三片。”君迁淡淡道,“被人追杀,借着咱们狐假虎威?若真是这样也就罢了,帮他一回,人艰不拆。”
他又想了想说:“不过还得防着他是同毒道人一伙的,来假意博咱们的同情。”
“也是,那就让他继续跟着?”我又甩出一个石子将君迁扔出的那个击落,得意一笑,“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行。”君迁刮了刮我的鼻梁,“你耍赖。”
“明明是你技艺不精——”
我正同君迁贫嘴,忽然听见室内传来一声闷哼,进屋一看,程牧正满头大汗地在榻上打滚,边滚边从口中溢出低吟:“母亲,母亲!”
倒像是个伤心人。
见程牧不停的唤着母亲,我心中倏尔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楚,想起远在西北的父亲,对程牧的反感便少了一些。或许再如何狡诈之人,心里也会有一个角落是柔软的吧。
一阵凉风习来,掺杂着血腥味,吹淡了室内浓浓的药香。
“……”
君迁按着我的肩膀,指指头顶。
那些跟着程牧的人又来了。
难不成这毒发作起来有迹可循,所以他们才挑了毒发时来犯?
君迁像影子一样掠上了屋顶,而我留在房内,抽出腰间的软剑,轻轻点地。
一时间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程牧粗重的呼吸声萦绕在我耳边。
君迁上去有一会儿了,一直没什么动静,不知是不是将那些人引去了别处。
我倒不担心他,就是等的有点烦。
“母亲!”程牧还在喊。
我回头见他嘴唇发白起皮,便随手倒了杯想给他润润嗓子,刚扶起他,他忽然伸出手环住了我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我一个手刀狠狠劈在了他脖子上。
嗯,我不是故意的。应激反应罢了,习惯成自然。
这一劈倒是把程牧给劈醒了,见他一脸疑惑地揉着脖子暗自思忖的样子,我头一次感到有些尴尬:“你醒了?”
“嗯,忽然发病,劳烦林姑娘了。”程牧虚弱地冲我笑了笑。
晚风拂起我额前的碎发,我随手将其别过耳后,回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哎,你连糖葫芦都没吃过,要不我带着你逛逛江南吧。”
程牧一时失语,直直地看着我,张着嘴却没说话。
我挑眉,难道是计划进行的太过成功,惊喜过度?
下一刻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爱吃糖的小孩忽然得到了十串糖葫芦,从起初的惊讶到后来的惊喜,喜悦从心底慢慢绽放开来,在脸上牵出一个纯粹的表情,不带目的,只是开心而已。
“如此,程牧多谢姑娘了。”
同样是感谢,倒比之前那个真心许多。
“咳咳。”君迁从门外闪了进来,蹙眉清了清嗓子,“这班人打架竟还带着香粉,蓦的扑过来,被我拿剑挡了大半。”
我拉过他的手腕,搭了一会儿:“脉象平和。”
只是我不通医理,再深的东西就看不出来了。
君迁也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安抚道:“确实是香粉的,今日我在香粉铺子里闻过这个味道。”
“这次回家,我们找朱颜姑姑学学用毒吧。”纵我们武功高强也架不住敌人使阴招,总是防范着还不如自己也学些来的放心。
小时候君伯伯曾问过我们要不要学毒,那时我觉得只要够强就不必在意这些,这会儿见君迁咳嗽两声我倒是有些后悔了,出门在外不比在家,暗处有追杀程牧的刺客行踪诡秘,更有毒道人虎视眈眈,若君迁中招就有大麻烦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走吧。”
九
我与君迁对游山玩水十分在行,这会儿身后跟着个程牧,便决定带着他一路沿着洛水行去,将好吃的好玩的都体验一次,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要探他的底。
只是程牧表现出极其缺心眼的样子,眼中一扫初见的阴郁,谈话间多论及对江湖的向往,对行侠仗义的渴望。
我有心逗他,告诉他做少侠首先得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还要时不时的上房揭瓦,最主要的就是需自称“小爷”,方才显得潇洒。
于是程牧果然就开始自称起“小爷”来,每每见他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削样子却豪情万丈地对百姓说:“小爷来帮你们!”
我都有一种想捂脸的冲动。
君迁在我身旁幽幽道:“若他真只是个缺心眼,你这样耍人家,是要遭报应的。”
我不服:“你昨儿不是还带着他爬树上摘果子吃吗,结果自己没吃让给他,害得他吐了一天。也就是毒性不大,不然你报应来的肯定比我早。”
君迁:“……我们回去以后确实该跟着姑姑学毒了。”
程牧像是助人为乐上了瘾,所到之处全是“小爷来帮你们!”,我也懒得管他,任他自由发挥。倒是在一天傍晚,我们撞见了一匹受惊的马,眼见要撞上旁边一个姑娘,程牧眼疾手快把她扯到一旁,我与君迁上前治住马匹,回头一看,那姑娘居然正两眼放光地盯着程牧看。
“她该不会是想以身相许吧…”
我话音未落,姑娘就泪水涟涟道:“公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
程牧想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慌乱之间朝我看来。
我处理这事一向有经验。
毕竟行走江湖途中,哭着喊着要嫁给君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都习惯了。
“这位姑娘,程少侠一心为民想要造福百姓,岂能在此绊住脚步,为了他远大的理想,你还是放他走吧。”
姑娘也是个讲道理的,表达了一番对程牧远大理想的敬佩之情,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
程牧却像是有了心事,几次望向我欲言又止。
我走在河堤上欣赏洛水上与天一色的霞光,往嘴里塞姑娘送给我的橘子:“想说什么?”
“你方才说,一心为民,造福百姓……其实这是你的理想对么?”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回首望向还在原地挥手的百姓,笑道,“说不得什么理想,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你看洛水旁住着那么多百姓,人人都幸福安康的样子,教人看着心里暖融融的。这日子那么好,有何理由不去维护呢。”
程牧亦回望,眼过之处是行走的百姓,热闹的商铺,窈窕的春光,他忽然笑了:“确实很美。”
我听见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下一刻,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林姑娘,会的。”
“我向你保证,百姓安居乐业,四海皆太平,一定会的!”
我抽出手朝他掌心塞了一瓣橘子,笑道:“你同我保证什么?你是皇帝不成?”
他便默了。
我直觉这人今儿不对劲,快步向前朝着君迁去了,他方才与衙役交接恶霸去了,这会儿堪堪回来。
“你们看,林少侠往君少侠那边去了。”
“真是一对璧人啊。”
“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这样的话我听过许多,百姓们总是爱自己想出一些事来八卦,我也并不在意,只是每次听见,都有些想笑。
天生一对么?听起来还行啊。
十
同程牧行侠仗义的半个月,走走停停也将洛水逛遍了,还剩最有名的桃花林不曾去过。
洛水的桃花乃是一绝,程牧想看,我们欣然前往。
说是陪他看景,其实我还是想勘察一下毒道人假死之处,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并未看出什么线索。
君迁自昨儿起一直有些咳嗽,我便要他回客栈休息。
“哪就那样娇贵了,”君迁敲我的头,“我们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也是,暗处还有人盯着呢,不过就算如此,我也不想扰了好心情。
“可惜今日无风,不然落下一场桃花雨一定很好看。”我笑着对君迁道,见他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我知道他也记起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时父亲带着我前往君家的掷杯山庄,在君家后院见到了君迁。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那时的他身量尚小,立于桃花树下,脚下铺了一层花瓣,正一本正经地运剑。
他并不认生,还颇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待他的剑法学到君伯伯的境界,便可一剑激起千层花。
我有心与他为难:“这么说你不如我,我现在就能让天上下花雨。”
君迁不信:“爹爹说他二十五岁才有此成就,我不信你能。”
我同他打赌,他允了我一把亲手削的桃木剑。
“看着!”
君迁睁大眼睛盯着我,然后眼睁睁看着我走到桃树下,伸出罪恶的手,揪着树枝使劲地摇了起来。
花瓣簌簌地往下掉,落了君迁一身,头上脸上都沾了不少,配上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显得特别可爱。
君迁:“……”
现在想想,他那时纯粹的人生中或许不曾遇见过我这种无赖吧。
长大以后君迁可就不好骗了,这样想想当年应该多逗逗他。
“你啊……”君迁见我笑得揶揄,忍不住点点我额头,“就你机灵。不过……”
他回手取下腰间佩剑,轻点地面:“一场花雨,我欠你的。”
君家向来重视对我们武学的教导,君迁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的剑招其实是更偏实用的,但这会儿舞起来,却多了几分潇洒意境。
满地花瓣随着他的剑尖飘动,剑指之处皆卷起花浪,渐渐汇在一处流淌,最后随着内力外放,轰然散成漫天花雨。
少年立与花雨中,眼中带笑,一如当年。
我的脸上沾上了几片花瓣,痒痒的,但懒得去摘,上前几步替君迁拍了拍后背,余光瞟见程牧缓缓收回了扶在树干上的手。
我暗暗对君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我没有在刚才花瓣离地时发现端倪,接着提议道:“听说今晚有花灯节,我们去玩玩怎么样?”
君迁自是没有异议,而程牧表示他想先回趟客栈,晚些时候与我们会和。
“我们买点礼物回去给你爹娘吧?还有我爹,他好久没回江南了。”
“好。”君迁的咳嗽还是没好,倒是更严重了些,“咳,今墨你离我远些,别过给你了。”
“前边有卖冰糖雪梨的,买一只止咳吧。”
“行。”
君迁拿着雪梨吃的一脸痛苦,他不爱这种把原来脆脆的水果煮成软乎乎的吃法,奈何他从小到大只要一咳嗽,伯母就会给他炖梨,躲都躲不掉。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开口道:“咱们明日回家吧,这次出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程牧呢?”
“这几天追杀他的人也不曾出现,问问他到底想去哪儿,离得近我们就送他一程,离得远,便把他托给镖局。”
“你有时走的快不曾看见,我近来倒是发现他面上偶有急色,会看着远处发呆,似乎在纠结些什么。”
“会不会是家里有急事——”
“林姑娘,君少侠。”程牧总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忽然出现,见他遥遥冲我们挥手,我也就掩去了嘴边的疑问,回以一笑。
花灯节不愧是洛水最盛大的节日,夜晚游人熙熙攘攘,挤的无处落脚。
我很喜欢面具一类的小玩意,拉着君迁往小铺子里钻。
我挑了个面具戴在君迁脸上,问:“好看么?”
君迁无奈:“我看不见啊。”
“也是。”我又拿起一个放在自己脸上,“我这个和你的是一对儿,你看看好不好看。”
君迁一笑又咳起来了:“那必然是好看的。”
“哎呀,对不住——”人流中踉跄着载出一个人,一手扒拉掉了我拿着的两个面具,急忙窘迫地捡起递给我,“姑娘莫怪,我让人推了一把。”
我自然不会同他计较,接过也就无话。
倒是程牧忽然开口:“林姑娘喜欢这面具么?我送你。”
“好啊,那我也送你一个,红彤彤的喜庆。”我挑了个黑白八卦面具抛给他。
程牧苦笑:“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一个面具值什么,也要回礼么?”
“非也非也,礼尚往来。”这会儿我也看出了程牧的心不在焉,他连我给他的面具是什么颜色都没有注意到,一直装出的缺心眼也有些维持不住了。
“这位小爷似乎有心事,不若我们去那高楼上喝一杯?”我笑着指指不远处的高楼。
也不知道灌醉了他能不能套出话来。
程牧踌躇了一会儿道:“我……我本也打算离开了,既然如此今夜不醉不归,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我们三人一同登上高处,俯瞰楼下的人群,远处的灯火,不免有种身在世外又半入红尘之感,我倒一杯酒递给程牧:“君迁咳嗽不能喝酒,我敬你。”
君迁手里只有一盅清茶,一来他确实不该喝酒,二来若要拼酒,需得留一人是清醒的。
这世间我只放心在君迁面前喝醉。
连父亲也不行,因为我怕我喝醉了会将当年趁他午睡剪他胡子的事儿说漏嘴,那会儿可是君迁替我顶的罪。
“我以茶代酒。”君迁浅笑。
“那我干了。”程牧一仰脖将酒灌入喉咙,一时辣的说不出话,倒是个不会喝酒的。
我们又喝了几杯,忽然远处有一声爆竹般的巨响,接着空中猛然炸开几朵火树银花。
竟有人大手笔放起了烟花。
我们都被吸引了目光,走到大窗边,向外看去。
一朵朵烟火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绽开,化作星光散落,引得行人纷纷赞叹,我眼中亦带了丝暖意。
每年七夕君伯伯都会为伯母点燃漫天烟火,伯母虽抱怨他败家,但心里是开心的。
有阵子我很羡慕伯母有人放烟花,就说长大以后我也要嫁给君伯父这样的人。
君迁从前也不似现在这般温润,还有些小孩子脾气,便笑我嫁人就是为了看烟花,被我一顿好打。
后来他下山走镖得来的第一份工钱,就拿去给我买了烟花,还使劲揉乱了我的头发:“你看,不用嫁人,哥哥也会给你买烟花啊。”
我说那你还能给我买一辈子不成?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一辈子就一辈子。
…
回到桌边,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忍不住侧头看了君迁一眼。
他的脸是清隽的,此时眼角眉梢染上烟火的斑斓倒添了几分暖色。
他清透的眼中倒映着点点花火,羽睫在风中微颤,表情一如既往的和煦,我却蓦然觉得,这像是一场盛事落幕后的温柔咏叹。
少年的惆怅总是来的莫名其妙,我眼中一热,忽然很想让君迁握住我的手。
烟火渐散,竟有几点落在草垛上,点燃了干草,风一吹卷起火舌,很快笼罩了旁边的小屋。有人惊叫哭嚎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在屋子里面!”
君迁踏上窗沿跳了下去,几下借力落在地面,指挥众人去抬水,然后扯下一旁酒肆的幌子往水缸里一浸,冲入火中。
“我去帮他。”我将酒杯放在地上,再一起身,提气想往下跳,不料头竟然晕了起来,几息之后更是眼前一花,跪倒在地。
“林姑娘你怎么了……”程牧朝我走了几步,然后也倒了。
我勉强睁开眼,只看见一个黑影对我伸出了手,然后便什么都不不知道了。
最后一个念头是——栽了。
十一
热,很热。
这是我在昏迷中唯一的念头。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撕裂了,又好像有人轻柔地抚过我的发顶,喊我的名字。
“墨儿,我必不负你。”
负……我?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阳光刺入我的眼睛,身体上的不适令我瞬间清醒。
我没有睁眼,默了会儿才接受了自己被下药的事实。
曾听姑姑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极其阴毒的春药,单看没有问题,但若两个没有问题的东西结合起来,却是一药就倒,让人无从防起。
昨晚被碰倒的面具是其一,忽然炸起的烟花是为了转移注意再次下药,用着火的屋子引开君迁是其三,一环接一环,早已将我网住,我却尤不自知。
只是这人为何要这样做……是谁呢?毒道人还是程牧?
我装作一副刚醒的样子,缓缓抬手挡住光线,借着指缝看去,果然见程牧一脸温柔地望着我。
我手中运起内力,轻声道:“我在哪里?”
“你醒了?”
程牧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喜悦:“林姑娘……墨儿,我们昨日……”
昨日?我真想一巴掌抽死他,但现在形势仍不明朗,还是暂时按捺住了。
“怎么?”脑子里依稀还有昨晚碎片般的记忆,我仿佛看见了一个黑影,应该是下药之人,只是他为何要连程牧一起下药?还是说他们俩根本就是一伙的?
“昨日不知怎么就失去了理智,再醒时已经在这儿了。墨儿,我会对你负责的。”程牧深情款款想来摸我的脸,被我侧头避过。
我卷着身上的薄毯起身,淡淡道:“既然是遭奸人所害,我们都是受害者,负责这种话大可不必。”
看日头已经中午了,我失踪了那么久,还不知君迁有多着急,我捡起地上的衣物想绕去屏风。
程牧拉住我的手腕,急道:“墨儿,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是九皇子慕宸,之前跟着你们是为了躲避京城派来的杀手。”
九皇子?我眼中一道厉光闪过,事关皇家,就绝不会纯粹,我背后的将军府让我不得不多想,只怕中毒是假,想借机拉拢父亲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吧!
若他的目标是将军府,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从桃花林拜帖开始,他就将我往这儿引,以毒道人为明线吸引我的注意,自己暗藏在我身边,以待时机。想来就算那天我们没有和他打交道,他也会不经意间偶遇我们吧。
或许毒道人假死与他也有关,毕竟夺嫡艰难,若有毒道人这样的手下,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毒道人和将军府。真是好算盘。
但他算错了一件事。以为使阴招夺了我的身子就能让我死心塌地?那你也未免太小看了我林今墨。
慕宸见我不说话,还以为我默认了,连忙好声好气安慰道:“墨儿你放心,京城现在一片混乱,我的手下马上会来接应我回宫,待我夺得皇位就来接——”
接我?你该庆幸自己的皇子身份,否则我会现在就杀了你。
“九皇子抬爱,只是我无意于此,告辞。”
我不屑与他多说,整理了衣衫,翻窗离开。
我要去找君迁。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多有女侠处处留情,欠下一地桃花债,但若真论起男女之事,我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领略。
而不是陷于阴谋诡计中,被人稀里糊涂的利用。
慕宸的挽留声还在耳边,我却在脑子里盘算该怎么报复回去,他想夺嫡,我去京城挑个上进皇子辅佐也不是不行。
只是那时我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年,我根本没机会去京城。
因为君迁,中毒了。
我水深火热的那一晚,君迁过的也不轻松。
刺客扑出的香粉确实有问题,说是毒,其实是蛊。
此蛊名为灼心,以虫尸粉为底,烈火为引,中招后一旦置身于火焰中,就会唤醒蛊虫。蛊虫醒后不可灭,只能在极寒之地压制,否则便会受万虫噬心之苦。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回到掷杯山庄见了姑姑以后才知道的,彼时我在百姓的指引下,赶到洛水边找到被捆在桃树下的君迁时,心中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的脸是苍白的,湿漉漉的发贴在脸上更添狼狈,原本一丝不苟的青衫裂了半阙衣袖,想是在遭受极大折磨时撕破的,不知他被捆了多久,挣扎之下手腕已被粗绳磨的鲜血淋漓。
我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好久才确定他还活着。
“姑娘,这位公子昨晚救了火后忽然疯了,捂着心口就往水里跳,被我们几个打鱼的捞上来了,可还是抓不住他,怕他淹死了,只好将他捆在了树上。”
我哑着嗓子道:“多谢,救命之恩,我掷杯山庄必当重谢。”
“姑娘说笑了,昨日公子冲入火海时可没说要我们报答,咱不是不懂感恩的人。”渔夫憨憨地摸着脑袋笑了。
“这位大哥,不知可否租您的船一用,送我们到洛水上游。”
我替君迁拂起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君迁,我们回家。”
不知他到底怎样了,但他既然往水里跳,就说明水对他的状况有压制作用。
他的眉仍是皱着的,唇间溢出的痛苦呻吟如蚂蚁在我心上噬咬。
“墨墨,好疼……”
他不是怕疼的人,当年为救人险些断了手也一声不吭的,得有多痛才会让他也疯魔起来?
我也只能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我在,我在。”
入夜时君迁的痛苦会歇一歇,满头大汗地昏睡过去,而我却总是毫无睡意,望着舫外静谧的潺潺江水,心里想的全是慕宸。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我不是什么真龙天子,但君迁确实是我的逆鳞。
伤他的,欠我的,总有一日要那人一一奉还!
十二
“灼心。”朱颜姑姑将君迁眉心刺破一点,拿银簪沾了靠向烛火,簪子遇火后顿时黑了。
“这是什么毒?”君伯母眼眶红彤彤的,自我将君迁带回掷杯山庄,她就一直在暗自抽泣,却不敢扰了姑姑医治。
姑姑给她解释了一番,然后问我:“你们遇见毒道人了?”
果然,毒道人是假死。
我点头,将在洛水之事一一道出。
“报仇是一定的,只是不是现在。”姑姑低头去听君迁的心跳,半晌道,“这毒磨人,既然已经诱发了,君迁还有的苦吃。准备准备,带他去漠北吧,还能压制一二。”
君伯伯君伯母万般不舍,但也无法,君迁倒是看得开,安慰他们:“我早想去边境了,原本还担心母亲不允,这下您不能留我了。”
君伯母瞪他:“留你个头。”
我们都笑了。
只是这笑容之下有多少心酸和担心只有自己知道。
为了抵御灼心,我陪君迁北上,去了父亲镇守的玉门关。
玉门关寒冷,但若到了夏日,仍会引的君迁毒发。
我往更北去,找到了一处雪山,每当天气热了,就带着君迁去山下住着。
他毒发时总是很痛苦,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软布将有尖角的地方都包起来,免得他撞伤。
后来他不愿像个疯子一样发狂,每当毒发时都要我将他捆住,有如困兽般嘶吼。
很多个夜晚我都只能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汗,看着往日清风霁月的人被蛊毒折磨的两眼通红日渐消瘦,我心中的恨意便如同藤蔓疯长。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淡泊之人,到后来才晓得我只是没有被触及底线罢了。
我很想去杀了慕宸,可几月之后京中传来他登基的消息,父亲回京述职后告诉我,他会是个好皇帝。
“想不到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九皇子,竟有这般大才。”父亲不知道我与他的恩怨,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言语间满是欣慰,“有他在,我大周无忧。”
我不能动他。
平日里我每天和君迁一起练武,都不曾荒废身手,只是他的身体还是一点点虚弱下去,虽然缓慢,但灼心确实在蚕食着君迁的生命。
他自己亦有所感,只是从未显露出来,怕我担心。
而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他。
朱颜姑姑告诉我,灼心之毒只有下毒人自己可解,毒道人将自己的血溶进蛊中,若要让蛊虫从君迁身上出来,需得毒道人的心头血来引。君家派了许多人在大周境内寻找毒道人,但江湖上没有他的一丝踪迹,我们便更确定他是跟着慕宸去京城了。
灼心取人性命的期限是三年,纵有姑姑压制,也堪堪能再往后拖一年罢了。
我决意往京城走一遭。
一来是为了找毒道人拿解药,二来是我发现先帝的第七子麟王,与外族有勾结。
君迁每天都要喝姑姑开的方子调养身体,我每隔半月会出门一趟为他采药,有一次意外遇见了大周人与匈奴打扮的人交换信件。
父亲和我一起盯梢后发现那个大周人像是麟王身边的一个侍卫。
西北由父亲镇守,一直将匈奴抵挡在外,若是麟王从内部作梗,那就是内忧外患防不胜防。
麟王得除。
十三
我已有近三年未见慕宸。江湖上的朋友告诉我,这两年总有人在江南打听我。
他既能从九子夺嫡中胜出,想来心计更胜从前,九五之尊的帝王坐久了,性情比以前霸道也是有的。我前往京城前,特意请人为我在江南买下的山庄布阵,狡兔三窟,对付慕宸再小心也没错。
我回京后也没有低调,几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空了许久的镇北将军府住进了林将军的女儿。
渐渐开始有官家小姐送来帖子相邀,我挑着几个去了,并不着急做什么。
麟王既有狼子野心,将军府绝对是他想拿下的一个助力,我只消等着他来就是了,终于在某天游湖时,我遇见了一直等着的人。
麟王与我的偶遇颇有些刻意,潇洒地从天而降打翻了刁难我的地痞流氓,英雄救美的戏码实在老套,但我仍在他面前红了脸。
“公子好身手……搭救之恩今墨无以为报,不知公子是否愿意一起吃顿便饭?”
“今墨?难道你是林将军的千金林今墨?”他睁眼说瞎话,“太巧了,本王早就听说过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惊讶的表情真是夸张啊,面上却丝毫不露:“今墨不识,公子竟是麟王殿下。”
有着这“搭救之恩”,我与麟王迅速熟络起来,一来二去,连麟王府我也去过几次了。
两月后,麟王向我表白,说要让太妃找皇帝请旨赐婚。
我自然是娇羞无限,“但凭王爷做主。”
麟王得了我的首肯志得意满,走路都带着风,而我则在府上静待宫中的消息。
我到京城已有几月,慕宸一定知道我回来了。若他对我有意,就绝不会放任我嫁给麟王。
皇位都夺了,女人又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果然,在麟王请旨当晚,宫里下了一道密旨,召我连夜入宫。
夜晚的皇宫静谧,比起白日的金碧辉煌更显威严,高耸的城墙给人深深的压迫感,內侍引我踏入华清宫,这是皇帝休息的地方。
慕宸两年皇帝没白做,眉宇间添了几分帝王霸气,只是斜靠在软枕上看书,周身的气势却仍让人不敢直视。
內侍唯唯退下,留我一人立在原地。
他不说话,我便也安静地等着,随手拨弄着腰间玉佩,发出伶仃声响。我看见慕宸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
还是和以前一样爱装。
我对着他微微一福,“臣女见过陛下。”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拿书一点身下的软塌,淡淡道:“坐。”
倒是完全不像几年没见的样子,动作语气都显得熟稔极了。
我从善如流地过去了,抬手别开他面前的书,手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手背:“几年不见,陛下变了。”
慕宸眼中映着我身后的烛火,微微一跳:“哦?”
“这段时日在京城听说了陛下不少事迹,百姓皆是溢美之词,半年前查办东南郡王贪污一案,审的尤其漂亮。”这句话倒不是作假,与我相交的官家小姐中有一个他的头号狂热者,对他登基以后的各种作为如数家珍,我为了了解他听的很认真。
不得不承认,慕宸确实是个做皇帝的料子。
我看他一眼,正好与他对上了眼神,慕宸抿唇,终于丢了手中的书,探身握住了我的手腕:“那么你想要的百姓安居乐业,朕做到了么?”
“我从漠北一路走来,入眼皆是太平盛世之景象。”
“既然如此,”慕宸用力将我扯向他,贴着我的耳朵冷声道,“你为何要去招惹麟王?”
我一脸无辜:“是他来招惹我的。”
慕宸低哂一声:“我这七哥确实不安分,可你若不愿,又岂会与他越走越近,近到——他来请旨赐婚的地步!”
这是不高兴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麟王通敌,陛下可知?”
他不置可否,“你知道了。”
“在漠北被我撞见的,但我没有打草惊蛇。”
慕宸空着的手接过密信,看完在一旁的灯笼里点了:“缺乏证据,他在朝中还有势力,陈太妃母家也算得力。”
“离他越近的人,越能收集证据。”
慕宸立刻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握着我的手一紧:“朕不许。”
“他身为王爷却里通外国,该杀。”
“那也不必嫁给他。”
我低声道:“确实有别的法子,但是太慢了,边疆不得有失,将士拿性命守卫边疆,我受点委屈又何妨?有什么能比嫁给他更让人放心的?”麟王也不是傻子,唯有让他觉得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他才会放心啊。
我拿国家大义去堵他,麟王这个隐患除的越快越好,我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君迁那边……还在等我。
慕宸眸中隐隐藏着怒火:“几年不见,你就是来和朕说要嫁给朕的七皇兄的?”
我直视他的眼睛,丝毫不退。
他皱眉,猛地环住我的腰狠狠揉捏,“墨儿,你当知道朕对你的心思。”
我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一路滑下,在他心口一点,伏在他耳边轻笑道:“那么陛下可还记得,我们的春宵一度?”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
……
云销雨霁后,慕宸餍足地将我圈在怀中,轻吻我额间濡湿的发:“我舍不得你。”
我将手搭在他胸前,软声道:“陛下,大局为重,赐婚吧。”
慕宸没有再坚持:“墨儿,谢谢你的牺牲。”
嗯,不客气。以后十倍百倍拿回来。
“不过……”他深深地望着我,手掌在我腰间流连,“事成后,留下陪我。我会封你为妃,不……贵妃,朕要你做朕的贵妃。”
“贵妃么?”我笑着拿眼神勾他,“贵妃不好,不若我扮作你的侍卫,日日在你跟前。”
“那朕就要做不早朝的昏君了。”慕宸朗声一笑,替我披上里衣,点点我的鼻尖,“最迟三月,我会逼慕麟动手。等我。”
十四
我嫁给麟王那天,慕宸并未出席。
麟王望着空无一人的上首面上表情越发得意,对来贺的群臣举杯:“多谢各位来参加本王的婚礼,林将军不在,他的酒本王替他喝了。”
“王爷大气。”
一时间恭贺声不绝于耳。
我的脸隐在盖头下,慢悠悠回忆慕宸给我看的麟王府地图,地图只能弄清他府上的大致情况,真正的隐秘地图上可不会有,还得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三天后,麟王离府上朝,我唤了他的几房侍妾到跟前问话。
我问麟王的习性爱好,平日行径,几个侍妾一一作答。
心里有了数,我便遣散了她们,在王府左右不过几月,没必要和这些人费事。
婚后我和麟王各怀心事。
我主要是在收集他私通外敌的证据,而麟王一门心思想着我爹。
他总是有意无意向我提起父亲,“岳父大人何时回京?”
我算着日子,等接到了慕宸宫中送来的消息后松了口:“如今边疆无事,我已去信,半月后应该能回。”
将军回京是要上报的,但这次父亲并没有请示慕宸,就直接回了,回京后第一时间来了麟王府。
麟王乐开了花,对外说是林将军思念女儿,可明眼人都晓得,大将军回京不见皇帝先见王爷,这是不将圣上放在眼里。
父亲回京也不能太久,呆了半月就走了,临走前他与麟王密谈半夜,麟王向父亲展示了自己的底牌,父亲则将调回京城的禁军兵符交给了他。
而我趁着他们密谈,将匈奴刚到的密信调了包,换了慕宸准备的一封意思上南辕北辙的信。
麟王想让匈奴打进大周,给慕宸施压,又不愿父亲打了胜仗功高盖主,导致登基以后外戚专权,可谓殚精竭虑。
不过我觉得他想的有点太远,一切尚未定数,他就想着卸磨杀驴了,哪有这等好事?
麟王自以为万无一失,便给我置办了一身的首饰华服,带我大摇大摆地参加了宫宴,慕宸对我有失礼制的装扮不置一词。
在慕宸的有意纵容下,麟王越发大胆,买通宫人给他下了毒,又数次挑衅,慕宸都忍了,终于纵的麟王失了分寸,在陈太妃风寒,皇帝突发疾病那日发起宫变。
慕麟的结局,是我们早就为他写好的。
大理寺整理罪状后,麟王被贬为庶人,择日抄斩,同日,边疆的快报到达京城,匈奴来犯。
自宫变后我就没有离开过皇宫,慕宸明目张胆地将我安置在他的寝殿中,日日与我同处一室。
“墨儿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朕都安排好了。”慕宸揉着我的肩膀安慰。
我适时地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陛下……”
没等我说什么,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皇后求见。”
这段时间慕宸没有踏入后宫半步,皇后想是急坏了,抓麟王那天她是听见慕宸那句话的,到今天终于是坐不住了。
皇后进来,轻声细语:“陛下,云妃方才在御花园时腹中不适,太医来看了,说是忧思过重,臣妾想……”
我身子一僵,慕宸感觉到了,于是开口拒绝:“太医看过了没事便罢,来找朕做什么。”
皇后深吸一口气:“云妃怀胎九月就要生产,陛下——”
慕宸不耐地皱眉,我感受到了皇后郁郁望着我的目光,伸手点在他唇上:“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慕宸很依着我,摆驾御花园。
云妃见了他很高兴,柔柔弱弱地靠在他身上亲诉衷肠,末了对站在一旁赏花的我来了句:“林姑娘,本宫与陛下还有事儿要说呢,你要是等的乏了,不如先退下吧。”
我挑眉:“娘娘不愧是皇上的解语花,贴心的很,那我便先走一步。”
慕宸松开云妃扣住我的腕子:“去哪?”
我挣开他:“反正不是你们在的地方。”
他的眼中带了丝笑:“墨儿,我一会儿就来找你,别走远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气的满脸通红的云妃,淡淡道:“皇上还是陪着云妃娘娘吧,她的肚子可金贵着。”
“你!”云妃气坏了,扯着慕宸的袖子撒娇,“陛下,你看她说的什么话!”
慕宸没有理她,敷衍道:“爱妃不是有话要和朕说么?快说吧,朕还有折子要批,一会儿就走了。”
云妃本来就大的眼睛瞪的更大了,若不是她还有一丝理智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一定会破口大骂“你刚才还说要去找她,现在又变成要批折子了?!”
我懒得理这两个人的拉扯,挑拨完了转身就走。
半个时辰后慕宸在假山旁的软榻上找到了我,他将我的头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我的头发:“云妃怀着孕,脾气大了些。”
“她怎样与我何干,既然生气了,你去哄她好了,来找我做什么?”我硬邦邦地回他。
慕宸便笑,来捏我的鼻子:“朕没空啊,这儿不是还有一个要我来哄么?”
我拍开他的手,他抓着我的指尖不让我躲,眸子发亮:“墨儿,你醋了。”
我恼地别过头,余光瞟到远处一片宫装裙角躲在假山后,嗓子更软了几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烦我。”
“墨儿……”慕宸声音中沾染了情欲,握着我的手发烫,低下头含住了我的唇。
我欲拒还迎间从唇边溢出几声呻吟,当慕宸的手抚上我胸口时,假山边偷看的人终于走了,想是看不下去了。
我将笑意隐没眼底,揪着慕宸衣襟的手指渐渐用力,再等等……宫中的女人,嫉妒起来可是会要人命的。
十四
麟王交出的信件是被调换过的,匈奴信息有误,打了败仗,被父亲追出百里,赶回了雪原。匈奴王与大周协议,臣服赔款,承诺四十年不起战事。
父亲来信说不日回京,信到时我正陪着慕宸看戏。
读完信后慕宸笑的开怀,抱着我说:“如今内忧外患都除了,朕会正式将你接入宫中。墨儿,我们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他这话说的理所当然,丝毫不顾旁边妃嫔们的脸色已经差的不像样了,今日他本不愿带上后宫看戏的,是我执意如此,因为人多热闹。
我淡笑:“陛下之前说要封我为贵妃?”
“自然。”慕宸见我笑而不语,问,“墨儿不高兴么?”
我玩着他腰间的玉佩懒散道:“只是贵妃有什么意思呢?”
那天中秋宴,我可是在所有人面前说了,“还可以再重些”,虽然情景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样的,果然皇后的脸瞬间黑了,再也稳不住表情,将手中杯盏重重落下,转头对我说:“麟王妃什么意思?”
我还未开口,慕宸冷冷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这里没有麟王妃,皇后慎言。”
“陛下,皇后娘娘可是国母,您怎么能容忍乱七八糟的女人爬到娘娘头顶上!”云妃到底怀着孕胆子大些,见皇后气的说不出话话便帮忙劝了一句。
结果自然是事与愿违。
我早就知道,慕宸骨子里是专断的。
哪怕他曾经为了获得利益暂敛了自己的锋芒,也不代表此时万人之上的他会再忍受这些,他不顾皇后和嫔妃的劝诫,甚至让我随意出入御书房伴驾。
慕宸对我的宠爱已到了合宫怨声载道的地步,连每月十五例行该去皇后宫中休息,也被我拦下了,在宫外的华清池荒唐了一晚。
我的放肆最终引来了太后的不满,但姜到底是老的辣,她没有找我,而是将慕宸唤去夜谈了一次。
翌日慕宸没有来找我,我乐的清净,独自去御花园散心。
御花园的最北角有一小块地是被圈起来的,我仔细瞧过,里面种的都是草药。
会在深宫中种植草药的人是谁,几乎不言而喻。
毒道人惜命狡诈,绝不会自己冒头来触我的霉头,但我有意要将他逼出来见我一见。
至于方式么……昨儿晚上我在皇后屋顶上偷听,满屋子的女人都在商量怎么对付我,应该是快了。
慕宸一连半月没有见我,倒是云妃趁着天气好,满头珠翠的来了。
“林姑娘几天不见憔悴了,可是想皇上了?”
我不动声色地斜倚着靠枕看她,见她一盏茶的功夫变换了十几个坐姿,全方位向我展示了“昨儿皇上刚赏的一副翡翠头面”。
我敷衍地夸了她两句,被她理解成“皇上也不是故意不见你的只是本宫这儿更需要照顾,林姑娘可别难过”。
我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要怎么把她弄出去,就听见外面內侍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云妃腾地站了起来,稳了稳身形:“可能是皇上来找本宫了,就不打扰林姑娘了——”
可真够自恋的。
我好整以暇地翻过一页书:“慢走不送。”
“朕才刚来,墨儿就要赶朕走么?”慕宸笑着进了内室,一撩衣摆坐在我旁边,牵过我的手在掌心抚着,“你好像瘦了。”
我扯了扯嘴角:“比不得云妃娘娘珠圆玉润。”
慕宸这才看见一旁还杵着个尴尬的云妃,顺口道:“这副头面,你带着甚是好看。”
云妃瞬间满脸羞红,扭捏道:“皇上觉得好看,就是这首饰的福气了。”
慕宸不再与她多话,看我一眼,轻声道:“我有一个礼物想送你。”
我随慕宸去了,离开前回头见云妃咬着牙站在原地送我们,手中的帕子搅的不成形状
“去哪儿?”我任慕宸牵着我走,七拐八拐地往宫群里去,他在一个拐角蒙住了我的眼睛,“带你去个地方。”
我早就知道慕宸在宫外建了一个行宫,可我没想到,他竟将行宫造成了江南拙政园的模样。
“当年回来时就在建了,最近堪堪完工。”慕宸希翼地望着我,指着园前的一块巨石道,“你写个园名?我命人刻上。”
我点头,他便带着我一路逛去,沿途的景很美,但我心里想着事儿,兴致缺缺,仅仅维持着唇边的笑容,偶尔应和他几句。
将行宫逛了大半,慕宸忽然停下了,回身望着我,轻声道:“墨儿,你不高兴?”
我一怔,有那么明显么?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看方才云妃如何?朕夸她一句,她高兴么?”
“高兴的很。”
“是。”慕宸走近一步,直视我的眼睛,“她心中有朕,朕一句话,就叫她高兴了。”
我终于知道太后同慕宸说了什么。
要让一个男人心冷,挑拨离间或许对慕宸这样的帝王来说太过幼稚,可他心中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他怕,我不是真心待他。
“墨儿,你知道吗,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我其实很少直视慕宸的眼睛,因为确实,面对他我很难将笑意达到眼底,我看着他时心中全是君迁毒发时痛苦的模样,能掩住恨意已不容易,何论要装出倾慕的眼神?
他对我起疑了。
我揉了揉手腕,心中算着时间,淡淡道:“慕宸,你说喜欢我。可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想喜欢曾经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
慕宸一愣,“朕自然是喜欢你,你从小长在江南,朕便为你在皇城造出江南水乡,朕这几年一直思念着你——”
“林家祖训,男不纳妾,女不为人妾侍。”
他抿唇,“我可以立你为皇后。”
“皇后一族根基深厚,他们助你上位,你现在废后,可不合适。”
慕宸自己也知道不合适:“总有一天……”
我打断他:“是,总有一天你会剪去他们的羽翼,可绝不是现在。”
“慕宸,你知道将军府为什么会在麟王和你之间选你吗?”
“凤栖梧桐,我选你,因为你会是一代明君。”
明君,绝不会宠妾灭妻,做出动摇江山之事。
慕宸深深地看我一眼:“明君……可朕也是个人,天下美人如许,朕只想要你,这有错么?”
我搪塞道:“可太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毕竟我已经嫁过人了。”
“墨儿,你何必拿太后来堵我,我要做的事,她从来不能阻止。”慕宸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咬牙道,“你过去和哪些男人有旧情,朕都可以不在乎,朕也违心娶了好些女人,要她们替朕生孩子!这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他眼尾泛红,死死攥着我,就好像我下一刻就会消失一般。
“朕不在乎你的过去,朕只要你的未来!朕要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朕一个男人!”
那一晚慕宸疯狂的索取,与我抵死缠绵。
他抵在我耳边,说他想要一个孩子。
他想用孩子栓住我,说来也有些好笑,幼稚的可以。
第二天,远方传来了父亲身死的噩耗。
“将军被匈奴残党偷袭,重伤身死!”
我跌坐在地,而慕宸喃喃道:“怎么可能……明明……”
我看着风尘仆仆的将士,半晌才从喉咙里卡出一句话来:“你在说一次,我爹他怎么了?”
将士悲痛极了,一字一句道:“还请,林姑娘节哀。”
我心口一疼,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慕宸惊慌失措的声音:“怎么回事!?”
“太医!传太医!”
在我爹大战告捷,即将班师回朝之际,后宫中的嫔妃们终于按捺不住,给我下毒了。
要说她们给我下毒,也不尽然,因为最毒的那味药,是我自己吃下去的。
朱颜姑姑说,此毒非毒道人不能解。
这毒刁钻,毒发时痛苦无比,太医果然束手无策。
慕宸见不得我受苦,在我吐了一天血以后不得已传召了毒道人。
我在半昏迷的状态听见他慌张对慕宸说:“陛下明鉴,臣的毒绝对没有问题,林将军——”
慕宸不耐地打断他:“先看看墨儿。”
“回陛下,臣需要时间。”毒道人替我把脉后窸窸窣窣拿出一堆瓶瓶罐罐,“这毒……”
“她为什么会中毒?!”他像在问毒道人,又好像在问自己,“今天有人来过?”
內侍发着抖回道:“午时,云妃娘娘来过……”
“宣云妃。”慕宸压低声音,半晌由道,“去外边,别吵着她了。”
云妃不承认她对我下毒,被罚禁足宫中。
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毒道人尽心尽力替我治毒,到第三天时,我终于可以起身了。
慕宸很高兴,同我说了几句话后上朝去了,他向我保证一定会彻查我父亲的死因,要我好好休息。
我目送他离开,心中也有些嘀咕,父亲死讯传来时他的反应很是奇怪,难不成这事他也掺了一脚么?
我暗自吃下姑姑给的解药,打晕了守着我的宫女,将她们拖到屏风后,阖眼等毒道人来诊脉。
毒道人不晓得当年的事被我猜到了,再者我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极具迷惑性,他对我没什么防备,甚至还多嘴两句:“娘娘近来没睡好吧,臣为您开个安神方子。”
“神医颇懂毒术?我常听陛下夸赞你。”我探身向前,握住枕头下的刀柄。
“承蒙皇上厚爱,我——”他得意的话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微张着的嘴中涌出鲜血。
我轻易杀了他。
一刀毙命,贯穿他的胸口。
姑姑说,三滴心头血就够了。
我觉得不够,手腕转动,狠狠搅了几下,血接满了几个玉瓶,直到他眼中彻底失了光芒才抽出刀来,将他踹翻在地。
居安思危是每个江湖人都奉行的铁律,显然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已经让毒道人忘记了这句话。
我在他身上翻了几下,将看着有用的东西都拿了,然后闪身翻出窗去。
父亲的旧部会发难拖住慕宸,我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皇宫。
我翻过皇宫的高墙,立在墙头最后一次回望,这宫墙巍峨琼楼玉宇,就如一场梦境,恩怨了了,我也该走了。
江湖上的朋友早就在外接应,只是我没想到,君迁也来了。
白衣衬的他比以前更瘦了,一头墨发被白玉冠束着,黑黝黝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我,仿佛从未离开。
“墨墨。”
他朝我张开手臂。
我纵身倾入他的怀抱。
是久违的桃花香。
“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
慕宸的追兵来的比想象中快,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亲自来了。
我们在城外和朱颜姑姑碰头,她当即为君迁祛毒,而我则护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暗卫说话。
“我爹怎么样了?消息比之前预想的来的更快,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回小姐,将军无碍,我们准备充足,外人瞧不出破绽。不过将军假死的时间确实和安排好的不一样。”
我垂眼听他将那天的事说了一遍,心中有了计较。
如今匈奴臣服,边疆安稳,帝王又多疑,父亲早就有了隐退的念头。
偏偏慕宸对我满是执念,告老还乡是不太可能了,只能剑走偏锋,假死脱身。
恰好父亲身死会让慕宸放松警惕,也方便我逃离皇宫,这是我们一早就计划好的。
只是我没想到慕宸会不择手段到这种程度,为了留住我居然对父亲下毒,难怪那天父亲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反应那样奇怪,一副事情偏离预期的样子。若我身边没有姑姑,少不得要和他再纠缠一阵了。
“小姐放心,将军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将计就计咬碎了药丸,跳河了,没有露出破绽。”
“毒解了么?”我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心道一会儿让姑姑瞧瞧这是不是解药。
“解了一半,说是难解,将军先行一步去往江南了。”
“行,我知道了。”
我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姑姑,若是方便我们先赶路吧。”
话音未落,风中有细碎的声响传来,姑姑在门内轻声道:“有人。”
追兵到了。
暗卫替我们抵挡了一阵,君迁和我乘两骑千里马离开。
背后后破风声呼啸而来,我侧头避过弓箭手的箭羽,回望,见不远处的高楼有一玄黑身影伫立,手中拉满弓,阳光下有一抹寒光闪过,直直地对上君迁的后背。
正文完。
番外-慕宸【江南好】
慕宸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谁。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向来是在算计中度过,在韬光养晦是算计,伏低做小是算计,阿谀奉承亦是算计,他算计身边所有人,尤其是父亲和兄弟,皇室中人,利益为重,从无例外。
下江南,遇见林今墨,自然也是算计。
彼时麟王势大,三王四王也战的焦灼,慕宸虽稳住了朝中地位,但到底还差些火候,尤其是三王娶了尚书嫡女后,几次朝讼便将他撇来了江南办事。
三王嫌他这个新出头的皇弟碍事,本来慕宸也不惧他,只是三王岳家也出了力,他不想和尚书府对上,便顺势服软,暂时脱离了京城的漩涡。
慕宸去江南要办两件事。
一来将毒道人收入麾下,二来……是攻略护国将军林辉的女儿林今墨。
宫中腌脏事多,慕宸被阴了几次,意识到自己手下缺个得力的用毒高手,早安排人注意江湖中的动静,正巧部下带来消息,提起了恶贯满盈的毒道人。
毒道人得罪的人不少,慕宸暗地里加了把火,以他的名义杀了几个江南巨富的孩子,将仇结死了,毒道人为保生计也该掂量掂量何去何从,更何况皇家富贵,一向是江湖人可望不可得的。
慕宸愿意帮他设局假死脱身,他求之不得。
慕宸一出京就给掷杯山庄递了拜帖,诱林今墨出手,本来打算安排刺客偷袭时他英雄救美,却发现林今墨与身边的男子皆是高手,正想着对策,不巧却与他们在大街上遇见了。
君迁将白玉簪递给慕宸时,他着实惊了一会儿。
他鲜少有发呆的时候,乍一看那簪子像是母妃从前喜欢的款式不由陷入了回忆,回神时君迁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清风霁月。
这是慕宸对君迁的第一印象。
但他不喜欢。
准确的说,他嫉妒这样的男子。
虽然慕宸从不承认,但不管过去多少年,哪怕已经权倾天下,想起君迁时心中那一丝飞快略过的阴暗情绪都在提醒着他,他是嫉妒的。
生于暗处,怎能不渴慕阳光。
阴差阳错的相遇更便于实施计划,慕宸装出一副江湖小白的样子与二人套近乎,本想速战速决,可他在医馆里改了主意。
他这辈子做的一切事都是有计划的,唯有那次他望着少女的如花笑颜,心跳漏了一拍。
“要不要一起看看江南?”
手中还留着她残存的余香,他不受控制地答应了。
慕宸同林今墨一起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她灿若骄阳,他肆意洒脱。
在救下百姓后,林今墨说,她的愿望是国泰民安。
她问,你看,美不美?
她所指是黎民百姓,而入他眼中的却是少女清灵隽秀的侧脸,在暖阳下发着光。
“确实很美。”
慕宸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他握住林今墨的手:“林姑娘,会的。”
林今墨挑眉,抽出手朝他掌心塞了一瓣橘子,笑道:“你同我保证什么?你是皇帝不成?”
他便默了。握紧空无一物的手,细细一捻。
林今墨继续往前走,他却停住了。
他听见有百姓说,林姑娘和君少侠,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么?
究竟是天命大,还是皇权重!?
京城密令不断传来,慕宸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可这次来江南最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毒道人看不下去了,献策道:“主子若成了事,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不管她是谁,都难逃您的掌心。”
慕宸不语,这段时日他装出爽朗少年的样子,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便会有一丝割裂感。
毒道人笑得隐晦:“药和解药在这儿,全凭主子定夺。”
装着解药的白玉瓶子在烛光中沉默。
那天晚上,林今墨邀他上楼观景。
毒道人与君迁的父亲有私人恩怨,慕宸知道他已经对君迁下了毒,却没有阻止。
而林今墨……她倒下时,他到底也没有碰毒道人留下的白玉瓶子。
林今墨,他本就势在必得,早晚都一样。
是他的就行,过程不重要,何况……他已经很有耐心了。
一个,女人而已。
慕宸没想到她会离开的那样决绝。
我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啊。
你为什么要走?
若皇家人死后有灵,代代相传的忠告里一定会有一句:“身为帝王,莫生执念”。
慕宸无法忘记林今墨。
他回京以后经历九死一生,杀了几个皇兄。
登上皇位以后,又杀了几个。
登基那天,他坐在金銮殿至高的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俯视跪拜自己的满朝文武,心中竟无一丝波动。
这个结局,他一早就为自己谱写,到如今不过完成最后一步,种种跌宕都已过去,这一刻与下一刻也没甚差别。
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抹笑颜。
慕宸有很多女人,有早就定下的政治联姻的皇后,有在闺中就倾心于他的云妃,还有不知多少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功臣之女。
这些女人娇艳动人,如百花齐放,各有不同。
可慕宸偏偏只记得桃花林里那一抹幽香。
他在宫里种下满园桃花,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不断有人从江南带来消息,林今墨像是突然失踪了一般,让人抓不住踪迹,慕宸也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想她,帝王之位难守,偶尔得空,也不过是去桃花林中坐坐罢了。
再见时,她仍是当年模样,而他早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不言语,他便也淡着,掌心那一层薄汗出卖了他紧张。
谈起这几年他的功绩,林今墨眼中的赞赏毫不掩饰。
慕宸忽然有些得意。
斩权臣时他没有得意,得皇位的时候他也没有得意,可她一个眼神就轻易乱他心绪。
麟王死后,慕宸要接林今墨入宫,遭到皇后和一众嫔妃的反对。
云妃来闹过几次,言语间皆是对林今墨的不满,但他不在意,几年过去,他早不是那个需要岳家扶持登基的皇帝,再者外戚独大也不是好事,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只是贵妃而已,等林今墨的父亲得胜归来,再过两年,皇后之位他都能给。
到底还是太后厉害,召他去谈了几句话,轻易激起了他的怀疑。
太后说,一个女人若是爱你,眼神是藏不住的。
林今墨的眼神……
慕宸无端想起了君迁。
她望着君迁的眼神,和望着自己的眼神……或许。
可是那又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只要时间够久,林今墨总会将心收到自己身上的。
她想走,他就栓住她。
慕宸问毒道人,有没有什么毒药,对身体伤害不大但是难解,药拿到以后八百里加急送去了边疆,就等林将军凯旋时下给他。
可是慕宸没想到林将军居然死了。
死……死就死了吧,林今墨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
慕宸很聪明,看见毒道人的尸体就晓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他鲜有这样愤怒的时候,当即下了追捕令,亲自去追。
林今墨问过他,慕宸,你说喜欢我。可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想喜欢曾经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在高楼上,慕宸向君迁射了一箭。
他的毒还没解,看起来很虚弱,是决计躲不过那箭的。
可林今墨很警觉,策马翻身替君迁挡下,箭风凌厉,擦破衣襟带起一抹鲜红,刺痛慕宸的眼。
林今墨回身,毫不犹豫回敬他一箭。
慕宸一动不动,自有暗卫替他接下。
那是林家特质的玄铁箭,箭头上泛着冷光,淬了毒。
闻着,是灼心的味道。
慕宸没有再追。
饶是他并不了解林今墨,也明白,她全知道了。
不追,是成全最后的体面。
后记。
慕宸一生南巡数次,不知道是在寻找谁。
最后的最后,在江南烟波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遥遥举杯,将酒倒入潺潺江水。
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去经年无故人。
(完)